当前位置: 民进网站 > 会史纵览 > 名人轶事

坚守的缄默:鲁迅、周作人之间的周建人

发布时间: 2024-04-15
【字体:
  如何谈论落水的二哥周作人,更为考验作为三弟的周建人。从小性格敦厚的二哥,与建人年岁接近,不仅童年相伴较多,而且青年时期更在绍兴一起生活七年之久,既是兄弟,又是连襟,走出绍兴后,在二哥助力下,周建人先去北大旁听课程,紧接着靠胡适推荐进入商务印书馆工作,家眷一直留在八道湾与二哥一家一起生活,情感自是亲密。三弟到上海后,从现存的兄弟们之间通信看,不时受兄长们委托在沪购买书籍寄回北京,两位兄长失和后,身为三弟的周建人,开始扮演两位兄长之间的信息桥梁,他在写给二哥的家信中屡屡提及大哥的动态,如1927年5月23日写给二哥的信中,解释鲁迅辞职的原因:“鲁迅确因颉刚辞职,与季茀同辞。傅斯年乃信寄颉刚,嘱其暂缓去,颉刚谓必去试试,遂到广州。于是傅以五万元嘱颉刚到上海购古书,今日闻颉刚已到上海。但鲁迅谓广大中有颉刚之名字写着便不教;近当在挽留中,但闻他不肯去。好像近同季茀住在广州北新分局。(以上的话系从各方面零星听来者)前次据他自己来信言在整理《小约翰》稿子,又致春台信中言傅斯年以颉刚谓军师云。”。建人寄书之余,并向二哥传递上海舆论风向,如1933年3月29日,周建人在给二哥信中称:“胡博士事,据言在《字林西报》发表之谈话,有替军阀辩护之嫌,许多人不满,当初蔡公,林语翁等力为辩护,但有些执行委员坚持,终于开除民权会了。盖执行委员中有几位美人比较的略激烈也。现在沪报上攻击博士之文章甚多,自有人说他主张和李顿爵士等意见相似以后,不满者甚多。此间安静,不知北平如何?战事大概已了,近日报上所热闹者改为争论签字于‘卖身契’的问题了。”。鲁迅去世后,他给二哥写了如下信件:

二哥鉴:

  来信均已收到。大哥丧事系由治丧委员会办理,今已安葬于万国公墓,只是墓碑等尚未做好,待后再说。治丧费听说约三千余元。北平方面用度,目下由北新书局照常支付,以后出版家如有更动等事情的话,办法再讲。大哥去世的夜里,我闻知消息赶去。他大概并不知道。因此亦无遗言。惟他于前数天病中讲到关于你的话,追述于下:有一天说看到一日本记者登一篇他的谈话,内有“我的兄弟是猪”一语,其实并没有说这话,不知记者如何记错的云云。又说到关于救国宣言这一类的事情,谓连钱玄同、顾颉刚一班人都具名,而找不到你的名字,他的意见,以为遇到此等重大题目时,亦不可过于退后云云。有一回说及你曾送XXX之子赴日之事,他谓此时别人并不肯管,而你却偃护他,可见是有同情的,但有些作者,批评过于苛刻,责难过甚,反使人陷于消极,他亦极不赞成此种过甚的责难云。又谓你的意见,比之于俞平伯等甚高明[他好像又引你讲文天祥(?)的一段文章为例],有许多地方,革命青年也大可采用,有些人把他一笔抹煞,也是不应该的云云。但对于你前次趁日时有一次对日本作家关于他的谈话则不以为然。总起来说,他离开北平之后,他对于你并没有什么坏的批评,偶尔想起,便说明几句。匆匆。

  弟建人启

  这封信写于1936年10月25日深夜,长夜无眠,孤灯下三弟铺开信笺,向远在北平的二哥讲述大哥身后事的处理,特别是大哥病中对其言说的与二哥相关的三件小事,推心置腹,并告诉二哥:“总起来说,他离开北平之后,他对于你并没有什么坏的批评”,虽大哥离去,但建人仍在极力缓和两位兄长的关系。11月7日,在北平的二哥周作人动笔写下回忆大哥的纪念文章,笔端流淌出来的是“兄弟怡怡”时期的陈年旧事,还专门提及:“豫才早年的事情大约我要算知道得顶多,晚年的是在上海的我的兄弟懂得顶清楚。”二哥三弟相亲的融洽,在次年发生了巨变。1937年元旦,母亲八十大寿,为安慰母亲丧长子之痛,兄弟俩商量决定为母亲大办寿宴,周建人携上海家眷返京探亲,宴席时与丰二起激烈冲突,兄弟之间隔阂日深,1941年3月24日丰三的自杀,成了压倒兄弟俩之间的最后一根稻草,彼此不再来往。1946年4月1日,《前线日报》刊登小文《记周建人》:“吾绍周树人(鲁迅)有二弟,仲者为作人(启明),曾穿游泳衣下水矣。幼为建人(乔峰),即今常在报章写写稿子者也。乔峰早年为会稽县学堂出身,勤于自修,研究动植物学不倦。又从两兄习日文,不久即能译东籍。作人曾娶日妇,妇有妹,即为乔峰作匹,盖昆季而连襟焉。周门三杰,故事甚多,娓娓可道,暇当倾筐以飨读者。”这段署名“绍兴通”撰写的小报八卦文章,尽管其中有不确之词(如周建人自学英文而非日文),但开首便点名鲁迅的两位弟弟的不同政治取向。多年后,周建人对于兄弟绝交原因,沿袭了这种说法:鲁迅去世后,中日关系更为紧张,好心的朋友关心周作人的安危。冯雪峰对我说过,他看过周作人的《谈龙集》等文章,认为周作人是中国第一流的文学家,鲁迅去世后,他的学识文章,没有人能相比。冯雪峰还认为,要让周作人接触进步力量。并隐约表示,他自己颇有意去接近周作人,希望我能作为媒介。有人也对我说,生物学家秉志,由上海一家工厂养着,像周作人这样的文学家,只要肯道上海来,生活完全不成问题,可能商务印书馆或其他书局,都愿意养他的。我想起这与鲁迅生前讲过周作人不如来南方安全的话,正是不谋而合,于是,就写了一封信,恳切地劝他来上海。然而,没有得到他片言只字的回音。于是,我们就断绝了往来。

  新中国之初,二哥与三弟政治身份云泥之别,但同处北京,或因故交撮合,或因公事交汇,接连有两次短暂碰面。1950年1月23日,在出版总署副署长叶圣陶、编审局秘书长金灿然陪同下,周建人以半公半私身份探访过二哥,叶圣陶日记有详细记载:饭后二时,偕乔峰灿然访周启明于八道湾。启明于日本投降后,以汉奸罪拘系于南京,后不知以何缘由由国民党政府释出,居于上海,去年冬初返居北京,闻已得当局谅解。渠与乔峰以家庭事故不睦,来京后乔峰迄未往访,今以灿然之提议,勉一往。晤见时觉其丰采依然,较乔峰为壮健。室中似颇萧条,想见境况非佳。询其有无译书计划,无确定答复,唯言希腊神话希腊悲剧或可从事,但手头参考书不备,亦难遽为。盖藏书于拘系时没收,存于北平图书馆也。谈四十分钟而辞出。在日记中,叶圣陶直言兄弟二人因“家庭事故不睦”,来京后乔峰迄未往访,这次是“勉一往”,并非情愿前去,这四十分钟的会面,日记中没有谈及兄弟俩见面的情形。对于这次造访,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中亦有记录:“一九五〇年一月承蒙出版总署署长叶圣陶君和秘书金灿然君的过访,叶君是本来认识的,他这回是来叫我翻译书,没有说定什么书,就是说译希腊文罢了。”内容与叶圣陶日记记载相差不多,只是来访人员中没了三弟周建人的身影,兄弟之间的芥蒂仍旧。1951年羽太芳子为原告、丰二为原告代理人,将周建人作为被告,上诉至北京市人民法院及最高人民法院。自此之后,兄弟二人动如参商,再无任何来往。

  1983年6月,周建人在回忆大哥鲁迅的文章中,主动提及建国初期与二哥周作人的偶尔碰面,兄弟二人一问一答,仅有三句话:全国解放后不久,有一次,我在教科书编审委员会突然面对面地碰到周作人。我们都不由自主地停了脚步。他苍老了,当然,我也如此。只见他颇为凄凉地说:“你曾写信劝我到上海。”“是的,我曾经这样希望过。”我回答。“我豢养了他们,他们却这样对待我。”我听这话,知道他还不明白,还以为自己是八道湾的主人,而不明白其实他早已只是一名奴隶。这一切都太晚了,往事无法追回了。周作人自小性情和顺,不固执己见,很好相处,但他似乎既不能明辨是非,又无力摆脱控制和掌握。从八道湾制造的兄弟失和事件中,表演得很充分。这似乎纯系家庭内部问题,却包含着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他从这一点上和鲁迅分了手,以后的道路也就越走越远了。我缺乏研究,不知其所以然。只是,我觉得事过境迁,没有什么话要说了。这次意外相遇,也就成了永诀。这次碰面,仅有一个“全国解放后不久”的模糊时间,参照周作人1949年8月15日返京时间推算,应该是在叶圣陶金灿然陪同见面的前后。与叶圣陶对周作人“丰采依然,较乔峰为壮健”描述不同,周建人对多年未见的二哥第一感受是“他苍老了”,语气“凄凉”。此次意外相遇,成了兄弟二人的永诀。兄弟之间没了来往,并不代表没有言说,对于大哥二哥失和原因,坊间虽有各种说法,但因两位当事人都三缄其口,便成为一件悬案。作为当时与两位兄长均保持密切通信的三弟,自然成为大家追问的对象。他数次谈及大哥二哥之间的关系,谈及兄长之间失和时,用语极有分寸:鲁迅与周作人在日本还是要好的,到北京后同住在八道湾十一号。1921年下半年我就到上海去了。过了一年多,我接到鲁迅一封信,说他搬家了,搬到砖塔胡同住。过了不久他又写信告诉我,他已花了几百元买了西三条胡同二十一号的房子。关于他们为什么决裂,鲁迅没对我说过,周作人写信也没有提起,后来我也没有问过他们,许广平也没有提起过。不揣度不想象,谨守自己的记忆,任凭多少好奇追问,作为三弟的周建人始终保持沉默。

作者: 周慧梅
责任编辑: 张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