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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嘉璐:庚辰岁末读马叙老诗有感

发布时间:2015-04-15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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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新旧两个年挨得非常近。跨过元旦,就是进入21世纪了。此后21天,就是新世纪的第一个春节。作一个跨世纪的人,是幸运的;作一个亲身参与中国在世纪之交大变革的人,更是幸运的。这样的时刻,这样的经历,不能不引发我的遐思。近来我想得最多的问题之一是,我们的前辈们在上一个世纪之交是怎样生活的?由这个问题延伸,又想到他们作为跨世纪的人,进入20世纪后又是怎样走过来的? 蓦地,我回忆起马老生前常常在过年时(当时只过旧历年)以诗书怀,何不重温一过? 今天是星期日,偷得半日闲,翻开《马叙伦诗词选》,数了一下,共有“除夕诗”33首。依次读来,果然颇有“温故知新”之感。诗集中所收最早的“除夕诗”四首是1928年1月27日所作。1926年北京发生“三一八”惨案,马老化装潜至杭州,以劝说当地实力派反对军阀孙传芳,不料孙却得胜,马老遭到通缉,只好避难上海。后来国民政府任命他为浙江省委员兼民政厅长。马老力主廉政,也以不合时宜而退居沪上。两袖清风,身无长物,生活捉襟见肘。这四首诗分别写世、俗、儿、妻,其时生活状况可见一斑。其第二、三首云:

檐漏铮淙送此年,隔墙丝竹伴华筵。

知无好事来寒舍,闭户仍笺秋水篇。

清况今年胜去年,东赊西借费周旋

诸儿不晓尔翁困,绕臂争求压岁钱。

前首描绘先生不随俗,世人皆浊我独清,在一片喧嚣中的平静心情。下首明白如画,活脱脱地一幅一代名儒的困顿之状,而字里行间仍透露出他一贯的达观,不失几分苦涩的幽默。马老是当时一切不随波逐流的正直知识分子的典型,我们的许多饱学前辈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坚持治学和参与斗争的。 1936年,先生第四次任北京大学教授。是年除夕,距“一二·九”运动爆发不过月余,他抱病与消极抗日派作斗争,并积极为筹备组织抗日救国会而奔走。他在这年的除夕七律诗中写道:

病起思清睡,连绵爆竹声。

久忘求利市,误喜复名城。

蒿目当来日,伤心此旧京。

会看歌舞地,荆棘欲纵横。

日寇觊觎北京,国民党依然纸醉金迷,马老忧愤沉重之情句句可见,次联的一个“误”字,写出此时之北大已非彼时民主自由之北大,而且他已预见大片国土即将沦为日本侵略军铁蹄蹂躏之所。 1937年抗日战争起,是年除夕(1938年1月30日),马老已在上海,家人离散,国愁萦怀,病中赋诗六首,其六云:

年年竹箧纵萧疏,所至还携一担书。

报国不堪骑大马,伤心烽火注虫鱼。

报国岂仅执戈一途,所以无门,乃是当政者无意抗敌,拒用贤者而已。先生自此数年间孜孜矻矻于《说文解字六书疏证》之撰述,既是了其宿构,也是不得已而如此。虽则在注虫鱼,但“烽火”之“伤心”无日不在。 1940年除夕,马老在上海。汪精卫投敌在即,其心腹陈公博是马老的学生,来劝马老降敌,马老则怒斥之。其《廿八年除夕》四首之四云: 人向书中老,贫从不屈来。酒边甘濩落,桑下尚迟回。中郎何惧死,太史亦鸣哀。若遂名山业,吾其从介推。马老是作好饿死不食敌伪之粟的准备的。“贫从不屈来”,这是旧社会知识分子的普遍现象,马老不愧为其突出典型。读诗至此者,谁不为马老的一身傲骨而肃然。诗选中另有一首《二月七日作(自注:旧历除岁也)》,也是同一天所作,心境相似,但不知为什么不与《廿八年除夕》相次。其诗云:

苍鬓愁中日月长,桃符又报换流光。可能换得愁中鬓,消却皑皑草上霜。其所谓“愁”,为国为民耳;“草上霜”喻国之荒芜欤?当与上面所述四首同看。 诗选中还有一组《除夕》诗五首,也未标年月,查其前为1942年秋《访[夏]丏尊兄归后贻此调之》,后有《卅三年除夕》,且其第一首有“可怜五载似夷居”之句,则此诗当为1942年除夕所作。诗中“平生志事华胥梦,且伏寒窗细校雠”一联,即虽立志于致国太平,但不妨且以著述为报国之一法的意思。他如“奉天杀草如须我,驿路虽长不敢辞”、“不赋江南造剧秦”则含蓄地表达了仇敌、斥暴的强烈感情。

1944年除夕笼罩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马老因为“不食周粟”,生活陷入极度贫困,不但断炊,而且讨债者接踵而至。陈公博恰在此时派人送来大米和钱,马老不准卸车,命来人拉回。其《卅三年除夕》:

索逋如梭灶断烟,娇儿犹噪过新年。

怜她不知人间世,我且高歌秋水篇。

马老巧用《庄子》里的两个篇名,加强“最小偏怜女”的幼憨与自己的对比,表达了他甘于贫困、视官位如腐鼠、不屈而达观的凛然之志。在马老诗集中有《旧历岁除》二首,未记年月,编者也未加考证。其诗曰:

不断骚情欲问天,长生无意又增年。

弭兵备战交驰骋,灭国兴亡两折旋。

渊明已著桃源记,抱朴须删诘鲍篇。

我是工农一余子,衰迟犹慕事耕埏。

危巢犹启巢边筵,未必欢情胜去年。

弹指黄龙将罢戍,举头大鸟欲冲天。

事齐事楚劳斟酌,足食足兵漫后先。

朝野同心箴玩愒,莫教萁豆又相煎。

玩其诗意,此诗或作于抗日战争即将胜利之时,则当为1944年2月12日也。两诗勾勒了汪精卫与国民党暗中勾结、暗的和明的投降派恣睢翻覆、世事昏黯的社会情景,马老虽然有桃源之想,但同根相残、当朝误国,仍然占据着他的心。“抱朴须删诘鲍篇”与“朝野同心箴玩愒”相应,言有此政府与“领袖”不如无耳。 1946年,国民党对民主人士的迫害日益加剧,李公朴、闻一多先生先后遇害,马老也被列入国民党特务暗杀的黑名单。另一方面,抗议美军强奸中国女大学生的示威声浪遍及全国。1月21日是旧历除夕,马老给千家驹先生写了两首诗,其中一首写道:岂有刑天志,能无百姓情。独夫犹肆虐,举国欲同盟。血浪将漂杵,哀声是胜兵。吾侪须努力,前路日光明。虽然马老已经看到了中国的曙光,以努力奔向光明与千家驹先生互勉,但是此后不久,他还是悄悄写下了遗嘱,准备昂首迎接反动派灭亡前向民主射出的最后的子弹。马老在这一阶段,在窄不容身的亭子间里写下了大量揭露国民党假和平、真内战,实行独裁统治,屠杀民主进步人士,陷中国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政论文章。是什么支持他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如此坚决?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所昭示的光明的前路。人民的革命摧枯拉朽,仅仅过去了两年,1949年1月27日,亦即旧历除夕前一日,他在地下党的护送下来到已经解放的东北,受到东北人民的热烈欢迎。他兴奋地写下了当时的心情: 喜气横眉吉语多,已教美帝叹如何。高堂坐论抒长策,众志成城致太和。正德自须新礼乐,厚生宜急利机梭。且从天半悬我眼,五十年间清大河。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请大家注意诗的最后两联:他坚信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中国一定逐步走向富强。要富强就要建设新礼乐和工(“机”)农(“梭”)业生产。在诗的最后,他预言50年后中国一定大治。这里暗用了伍子胥事,以“天半悬我眼”向世人做了近乎发誓般的断言:自己是看不到50年后的情景了,但我坚信自己的估计。我们不能不钦佩马老的预见——这预见是对中国共产党充分信赖的结晶——50年后的今天,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初步富强可能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想,足可以告慰民主人士诸多前辈了。

我这篇小文,既非为马老诗作的阐释,也不是要进行考证,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理解对不对,这里不过是写下反复颂读时的一些随感而已。余生也,晚;只读过马老的书,却无幸拜识其颜,连他的诗也是近知天命之年才读到的。但是我每读他的著作,总有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的感觉,于是不敢懈怠,疲惫也随之而去。我想,像马老这样的学术大师、近百年中国伟大变革的积极参与者和先驱,差不多都是在颠沛流离、贫窭困苦中走过了大半生,几乎没有“安安静静作学问”、“舒舒服服闹革命”的。他们真可谓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我们今天所进行的事业是前人足迹的延续。两个时代,两种情况,天壤之别。但是,万事一理。他们的信仰和精神,在今后更为伟大、更加艰巨、更加光荣的征程中,应该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是我们的力量极其宝贵的来源。此外我还有一感:马老的全部诗词,是他一生写照,是中国现代史的一个侧面,实在应该有人来认真注释,以利于更多的后人。

2001年1月14日于日读一卷书屋

作者:许嘉璐     责任编辑:杨宗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