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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志公:一代通人

发布时间:2018-09-05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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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年张志公是学术界非常活跃的社会活动家。他良好的协调能力和语言表达艺术,常常可以化解各种学术纷争甚至一些政治困境。90年代的北京语言学者们都记得一场“硝烟味十足的学术论辩”。1991年夏天,一个民间的学术团体没有经过有关部门的认可,擅自向台湾语言学界的一些学者发出了邀请函,要举行两岸首次汉字学术研讨会。等到台湾学者们申请入关被拒,矛盾上诉到政府上层时,就陷入了一个两难困境。由于两岸彼此隔绝已经40多年了,台湾学者对于简体字和拼音方案知之甚少,大都是持批评意见,此次前来名为学术研讨,实有“讨伐问罪”之势。但是,如果能借此学术研讨之机,让台湾学界人士了解更多的真实情况,也不失为一种很好的沟通和宣传。最后,学术研讨会还是被允许召开,但约定不涉及政治问题,而且要求张志公主持的北京语言学会来共同主办。会议一召开,如众人所料,双方几十位学者就开始唇枪舌战、火药味十足,很多已经不是学术探讨而近乎吵架。每次陷入僵局,73岁高龄的张志公就站出来以半诙谐、半严肃的方式来引导会议的走向。比如,他说“你们推广国语比我们推广普通话的成绩要好得多,这是客观事实,我们必须承认;你们没见过兵马俑,没见过编钟,这也是客观事实,你们也无法更不必否认。如果冷冷静静的客观的说话,想吵也吵不起来。要是我非说我们推普比你们推广国语成绩好,你们非说台湾有更大的兵马俑,那不吵怎么办。咱们都被人家叫做‘学者’‘专家’,可千万别给我们炎黄子孙的‘学者’‘专家’抹黑,让人家说我们开的是吵架会,连贩夫走卒都不如。当然,请海峡彼岸的朋友不要误会,我刚才的话,首先指的是他(指己方的一个吵得最厉害的年轻人)”。会场一阵哄笑,笑过后自然就不好意思吵了。一席话滴水不漏,包含着缜密的逻辑力量,客观的立场,恰当的譬喻,严肃的告诫,轻松的调侃,不由人不服气。几天会议下来,两岸学者们都觉得收获颇多,也奠定了一个继续探讨沟通的学术氛围。但为此殚精竭虑的张志公却大病了一场。

  张志公一生勤于思考,不断在喜悦和痛苦的交替中,寻求自我否定和超越。比如对于传统语文教育方面的长期探索,几十年中他前后著书四册,分别命名为“初探”“再探”“再认识”,到《传统语文教育教材论》,几乎就是一串连绵跋涉的足迹。在对于“汉语辞章学”30年的思考中,他不断修正自己的观点,最初是把它作为一门语言、修辞、逻辑相结合的综合性学科,后来又定义为“研究诗文写作中运用语言的艺术之学”,最后归结为“语言学的基础知识、基础理论和语言运用之间的过渡性桥梁性学科”。即使在与癌症相抗争的最后几年,他的心里依然对语言学的发展和中学语文教学中许多问题念念不忘,希望有如过去那样通过自己的思考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但身体健康和精力的与日俱下,他已经难以长期、系统地用脑,自信心也在减弱。他曾询问来探病的同辈语言学者王宁,“你觉得我的脑子还清楚吗?我总想找一些经常想问题的人来一块聊语文教学,就怕自己已经在胡言乱语了。”于是,他常常焦躁不安,但又不停的苦苦思考,带着自己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在不断的思考中直至告别这个世界。

  1997年5月,一代学术领袖张志公逝世。留下了著作等身的丰硕成就,也留下了未及出版的《张氏简明语法》等诸多遗憾。

  自语独白

  勉力写完上述这一万多字,细读一遍,方觉得远不能概括先生一生。先生的学术成就有太多未能提及,先生的风度神采也未道出十之二三。非不愿也,力不能也,只能自愧无渊云之墨、严乐之笔。

  我所依据的资料,大都是来自《张志公先生纪念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11月版)。书中撰文怀念先生的,都是与先生生前有过接触的各界人士。洋洋数十篇文字,从不同角度来回顾先生为人、为学、为道,堪称完备。我之所以还想做这篇文章,正是想从一个与先生素昧平生(先生在世,我因浅陋不曾闻名)的后辈角度,来试图对先生做一个全景描绘。以我的浅见,熟悉先生的亲朋故旧固然最有资格回忆,因为他们亲身领略过先生的不凡气韵,但我可能也有自己的优势,因为远离而少主观,因为陌生而少顾忌。

  先生中西贯通的学问修为,或许在未来的人教社或者更大范围的学界,都难有后继。除了“一代通人”的“通”给我印象深刻之外,我还有一个强烈感觉,先生总在寻求一种“边缘”状态。因为其学问通博、见识清通,他擅长也乐于在不同领域之间寻找立足点。正如他30岁在大学教授外语的同时,开始了初步的语言学研究。他围绕人类语言的发生和初期语言的发展这一课题,广泛涉猎了人类学、考古学、地质学、社会学、心理学、生理学、比较解剖学等领域的著述,完成了一篇高水平的论文。那是上世纪40年代,“边缘学科”“多学科”尚未被提及,张志公只是凭他天然的嗅觉和悟性,开启了自己的学问之门。这注定他和所有的语言学者都走着不一样的道路。他可以只做一个出色的语法理论家,但他偏偏要挪出大半个身子,站到理论与应用的结合部上,一生致力于语法知识的普及和实用化。他完全有资本做一个很西化、不断捣腾洋货的学者,因为凭借外语优势汉语学界难有人和他匹敌,但他偏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钻到旧时科举蒙学的故纸堆里,扒拉出一条条传统语文教育蒙尘多年的“借鉴经验”。

  他定义的修辞学是边缘学科,他建立的汉语辞章学也是过渡性和桥梁性学科。他似乎从来不甘心居以某个领域的中心、深处,他总要时时来到常人无意驻足的交界点、分水岭,在这里左右顾盼,以他滔滔的辩才为各行其道的人们指点出一片柳暗花明。

  这应该也是先生“通”的另外一种解释。

作者:     责任编辑:赵天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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