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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建人的为官、为人和为学

发布时间:2018-11-08  来源:《大家风范:我所知道的民主党派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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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周建人的为官

  1888年,周建人生于浙江绍兴。

  绍兴是江南名城,也是名人之城。从古代的大禹、王羲之、陆游,到近代的秋瑾、蔡元培、周恩来。据统计,历史上绍兴共有文武进士2238名,文武状元27名。民国以后有两院院士53名,包括地理学家竺可桢,数学家陈建功,历史学家范文澜,经济学家马寅初,物理学家钱三强等等,当然,这些名人中,也包括我们要说的周建人,周氏三兄弟。

  周建人出生时,正值满清末期,周家在绍兴已生根发展了700多年,是绍兴的望族大户,也是官绅世家,在当地颇有影响。

  历史上,周家官做的最大的人,是周建人的祖父周福清(字介孚)。他出身翰林,做过江西一个县的知县,后来又到北京当上了内阁中书,大概相当于今日的司局级干部。只是后来一件偶然的事,让他身陷囹圄,差点掉了脑袋,从此,周家一蹶不振,陷入了谷底。

  事情发生在1894年,此时的周福清按照清廷章程,正居家守丧。当时绍兴府有马、顾、陈、孙、章五姓大家,互为亲友,这几家想在这年的乡试中,为自己的孩子弄个举人名份,考虑到这些孩子学业不佳,他们就动了邪念,商议准备联合起来,行贿主考官,希望走走后门,解决孩子的前程问题。也是该周家出事,那一年,到浙江监考的官员,恰好是周福清的朋友。几家人得知这个消息后,就相约找到了周福清,请他出面操办此事。开始周福清不同意,一口回绝了,因为他知道这是犯法的事,干不得。但他又抹不开面子,经不住这几个人的软磨硬泡,最后只好答应给主考官写信“通关”,信写好了,他鬼使神差地在照顾的名单后面加上了自己的儿子周伯宜(即周建人的父亲),也想借此为儿子谋个功名。

  不料,事情的进展并没有按照他们预想的那样。对于此事,周建人的哥哥周作人曾有记录:

  “介孚公便到苏州等候主考到来,见过一面,随即差遣 跟班 将信送去。那时恰巧副主考正在主考船上谈天,主考知趣得信不立即拆看,那跟班乃是乡下人,等得急了,便在外边叫喊,说银信为什么不给回条。这事情便戳穿了。”

  本来是双方默契的事,没想到送信的家丁不懂事,大喊大叫要收据,监考官此时正和副主考在聊天,信放在桌上故意没有打开,听家丁这么一喊,只好当众拆开信函,结果藏在里面的银票露出来了,导致事情见光败露。这还了得,竟然敢行贿监考官员,于是,周福清被判了“斩监候”,按照今天的法律就是死缓。这下举家震惊,乱成一团。周建人的父亲周伯宜只好变卖家产,设法通关营救,这才使他免于一死。周福清在监狱坐了七年,生生地把一个充满生机的家庭败坏了。

  周伯宜卖光家产,救出了父亲,但是,他也心力交瘁,很快就去世了。

  周家的败落看似偶然,实则必然,那是一个时代的终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洎至近代,周伯宜的三个儿子陆续登上社会的大舞台,他们靠着天资和努力,渐渐地成为当时的活跃人物,领一时之风骚。周建人的两个哥哥不仅成为新文化的领袖,而且还都曾入仕为官,鲁迅曾在北洋政府教育部里当过科长,周作人则在伪政权里做过教育委员会的长官,当然这是不齿的。只有周建人一直在从事编辑、教学工作,离官场远远的,他做的最大的官,就是家乡小学校的校长。

  然而,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解放后,远离官场的周建人仕途很顺。他开始被高层看重,先后出任国家出版总署副署长、浙江省人民政府副主席、高等教育部副部长等职。更于1958开始担任浙江省省长,直到1967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才卸任。短暂沉寂后,他又连续担任了第三、四、五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第五届全国政协副主席,位列国家领导人。

  周建人官运亨通,是偶然也是必然。他的好友柯灵对他职务的变化,曾有过精彩的叙写。他说:“到了枫林日晚,忽然因为积年的革命劳绩,平步青云,被送上权位的高层, 霜叶红于二月花 , 他无意追求权位,而权位送上门来。境况的变化有若天壤,只有一样丝毫未变,就是他的书生本色。”

  柯灵认为他本色是书生,如果这个定位准确的话,周建人要从一介书生,过渡到封疆大吏,这是个脱胎换骨的巨变,不啻于重生,因为书生意气和官场厚黑是不相容的。

  柯灵不幸而言中,周建人的为官之道的确是踉跄蹒跚。

  1958年,已经70岁的周建人被任命为浙江省省长,直到1967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他在浙江主政10年,这在当时,颇引人注目。在共和国的历史上,像省长这样的封疆大吏,大都是从战火和硝烟中走过来的老革命,虽然周建人也是共产党员,但他的身份是保密的,他的公开身份还是民主人士。由一个民主人士出任一个大省的正职,他恐怕是唯一。

  据说周建人几次恳辞不就,说:“我不会做”,但最终还是服从了组织的决定。

  自古圣贤多寂寞,“我不会做”,这可能是周建人的心里话,因为为官有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在官场上游刃有余。为官之道,一在律己,二在律人。

  律己就是要管住自己和家人,为政清廉。这方面周建人堪称表率。他出任省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搬家,把家搬到杭州。按照规定,他并非一定要这么做,完全可以在北京留一套房子。现在,连许多乡镇干部都是“走读”,即工作在甲地,家在乙地,两地行走。但周建人执意要搬,一定要把北京的房子退掉,否则他心不安,好像占了公家的便宜。同时,他还执意做了另外一件事,就是让夫人王蕴如辞职,随他到杭州。其时,王蕴如在高教部工作,不辞职,随丈夫一起到杭州照顾他的起居,也是符合当时政策的。退一万步讲,即使政策不允,稍稍变通,或调转一下夫人的工作也是可行的,完全不必要辞职。但周建人力主辞职。结果,王蕴如从此便失去了公职,成了一个家庭妇女,没有任何待遇,连退休金也没有。

  1984年周建人去世后,按照规定,国家每月给王蕴如100元的补助,聊补生活之需。这在国家领导人的亲属中恐怕也是特例。

  女儿周蕖说:“总共拿了六年,直到她去世。”

  就在周建人当省长的时候,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为了女儿周晔的工作问题,他专门写信给好友柯灵,请他帮忙给周晔在上海找份工作。柯灵说,我无职无权,怎么能有办法解决周晔的工作,你是省长,怎么还要我帮忙?这问题提得太好了,柯灵疑问恐怕也是许多人不解的地方,显然,不是周建人没有能力解决,而是他不愿意,不愿意权为己用,不愿意假公济私或以权谋私,这正是周建人的磊落之处。

  女儿周蕖回忆说:“文革以后,每年国务院事务管理局都派人来问他,周老,你去哪里休息。他说,我不去,每年他都不去。后来,他跟我们说,我那么老了,也不能为国家做什么事了,怎么还能去休息呢。”

  周建人回到家乡当省长,最高兴的莫过于家乡的亲属。一次,他的一个本家亲戚,兴冲冲从家乡赶来找他,见面后,亲戚提出,不回乡下了,要留在杭州,给他当账房先生,理财管账。他说,你一个堂堂的省长,比过去家乡的知县、知府官大多了,俸禄自不会少,各色人等送上来礼钱也不会少,怎么能没有一个账房先生呢。

  周建人听后,先是一怔,接着哈哈大笑,他说:“我们就两个人,平常就是买点菜,没别的事,我有什么账可管啊,你以为我是国民党的官啊。”

  好说歹说,总算把亲戚劝回去。其实,做到家乡的父母官,必然会坠入亲友的包围之中,求职的、升迁的、求学的,一个都不会少,一个也不能少,这也是人之常情。但对于为官者则是个严峻的考验,周建人平素自律甚严,从不搞特权,而且,也特别在意家人和亲友在这方面的举动,你想,他连自己女儿的工作都不肯安排,又怎么能随便开绿灯。这样一来,家乡的许多人就难免碰壁,空手而回。不满和非议也就随之而来,好在周建人心底坦荡,能解释就解释,解释不通也就听之任之,不被这些琐事而搅扰,依旧故我。

  不过,律己容易律人难!

  当一个人用高标准来要求自己的时候,他与周边的差距就会变大,就会对一些不良习气难以接受。周建人正是这样的人,他对一些干部的主观主义、官僚主义等不良作风意见尤大,特别看不惯一些官员骄奢跋扈,搞特殊化。

  在浙江当省长时,他旁边住着另外一个干部。杭州的夏天很热,那时候又没有空调,为了降温,这家人就让一个工人站在屋顶上用凉水给他浇屋顶,结果工人不小心掉下来了,摔伤了。周建人知道后,特别生气,连连说:“怎么能这样子,怎么能这样子!”

  在他看来,人都是平等的,尤其是对劳动者,更不能稍有歧视或不公。

  在那个特殊年代,省长的主要任务还是要突出政治,这对周建人而言是最难受的。他更关注的是民生,是百姓的生活状况和疾苦。

  一次,一个村支部书记横行乡里,胡作非为,奸污妇女多人,却没人来管。后来,他侮辱了一个军人的妻子,被军人告到法院,但是只被关了几天就释放了。此人获释后不但不悔改,反而变本加厉。无奈,那位军人又上告到省法院,结果这个人只被判了三年徒刑。周建人接到群众举报,派人做了调查,情况属实,他自己亲自跑到法院,过问此事,主张从严判处。但法院的人却搪塞他说,这种生活问题判三年也就差不多了。一听这话,平素沉稳的周建人火了,他把帽子朝桌子上一丢,大声喝道:“此事你们不管,我宁可不当省长,也要管到底!”

  他怎么管呢?打电话给北京的最高人民法院院长杨秀峰,请他过问这个案子。结果,最高法院院长亲讯旧案,要求地方法院重新调查,这才为受害人伸了冤。

  这是一桩小事,放在他人身上,也许不会像他这样大动肝火,但周建人做不到,他不能无视百姓的权利受到侵害,恶人继续横行。话说回来,这么一个小小的村长,就让省长周建人窝了一肚子气,其他复杂的人事恐怕更窝火。

  毛泽东说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这句话,所有的共产党人都熟知,不过有些人可能仅仅是熟知而已,并不会践行,更不会力行。偏偏周建人言行一致,谨记在胸,力行不辍。他常说:“ 认真 是我们共产党人办事的作风, 不管大事小事,都要一样认真。”

  1960年大饥荒时,浙江临海县的一个女社员饥饿难耐,偷吃了队里几个玉米,被村干部发现后,剥光衣服游街示众。周建人听后大为震惊,这完全出乎他的想象,解放前,他一直致力于解放和保护妇女和儿童权利,维护人权。而现在这丑陋一幕,竟然会在新中国的土地上发生?周建人百思不解,他愤而上书,直接向毛主席汇报,要求采取措施,杜绝此类事件的再次发生。

  1978年10月与福山生产队社员毛华生及其夫人合影。

  省长上书告状,要为一个普通的农妇讨公道,这在共和国历史上,恐怕绝无仅有,恐怕也只有周建人这么做!

  表面上看,好像是周建人不太会操作权力,不会运用权力,这么点小事,犯不上惊天动地,稍微纵横一下,自会搞定。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

  风逢飘尽悲歌气泥絮招来薄幸名

  十有九八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莫因诗卷愁难成春鸟秋虫自作声

  清·黄景仁

  这首《杂感》诗出自清代诗人黄景仁,书生无用便肇始于此,多用于形容书生从军、从商、从政,不得其法,难成大事。

  果真如此吗?其实不然,书生为官,遇到的最大问题不是个人的能力大小,而是道德水平的高低。一个人的道德标准越高,自我约束越严,在现实中遇到的挑战和困难就越大。从古至今,概莫能外。

  当省长的周建人没有移步换景,没有按照现实的政治环境和策略办事。他一如既往秉持着自己的道德原则和标准行事,而不是随遇而安。这样一来,他就显得很另类。不得不面对各种各样的“潜规则”和硬道理。他不肯降低自己的标准,也不肯迁就现实,剩下的就是痛苦,难受。所以在省长这个位子上如坐针毡。

  周建人早年写过一篇有关鲁迅的文章,记叙的是鲁迅在教育部任科长时的一件事。当时,鲁迅的上司拿给他一个公文,要他签批,鲁迅看了一下公文,说不能批准,当面拒绝了。

  周建人评价说:“这种举动由旧日做官的看来,可以说不照做官的规矩, 要这样做,首先是须具备这一些条件,即不计较个人的利害得失,以及不怕因此而来的压迫。这勇气是和站在被压迫的劳动大众方面是分不开的,因此也就理直气壮。”

  看来,这兄弟俩遇到的是一样的问题!而显然,对官场规则,周建人不是不知,而是不为!

  他的夫人王蕴如曾说:“他是个好党员,但是,当省长对他是极不愉快的经验,他不能适应政坛错综的棋局。”

  而地方领导也有言:“原以为请一位有文化素养的知名人士主持本籍省政是适宜的,结果却反而造成乔峰老人(周建人)和党(其实不是和党,而是和某些党的干部)的距离。”另一位则讲得更直接:“他太单纯了。”

  用“单纯”来形容一个70多岁的老人、一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学者、一个省长,这反差也太大了。

  还是柯灵说得好:“权位是对人性最严酷的考验。权位成为不少革命者生命的巅峰,至此就开始走下坡路,或者滑脚飞堕深渊。许多人坐上权力的黄金交椅,就会膨胀成为可怜可笑而又可怕的霸王。许多人在权位的透视镜前面再也掩盖不住自私、贪婪、卑污的灵魂。 人的价值观,如果用真纯和正直做砝码,乔峰老人(周建人)是完美无疵的。但是这种人可以是忠诚的革命者,却不可能成为城府深严的政治家。”

  周建人曾对家人说:“我不想做官,也不善于当官,最好当一个大学校长,或者是当图书馆馆长。”

  为了摆脱这种困窘,周建人在任省长期间,曾多次向中央提出,辞职返京,可惜未能如愿。而且,不想做官,却偏偏越做越大,直至当上了国家领导人。

  1980年,周建人再次向中央提出,辞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的职务。1980年9月10日,在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三次会议上,他的请求得到了批准,和他一起辞职的还有聂荣臻、刘伯承、张鼎丞和蔡畅。

  我觉得,不论在任何时代,按照任何的标准,周建人都是个好人,更是个好官。这样的官越多,百姓就越安康。

作者:肖伟俐     责任编辑:张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