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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品和大师

  在中国古代文人中,苏东坡属于多才多艺多情趣的一位。他留下了很多传世的诗词和文章,还有书画。可惜纸张和丝绢都无法遗存千年,我们能看到的他的书画寥寥可数。
  在中秋的时候,大多数中国人都会想起苏东坡的诗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吟咏赤壁的诗词和文章也是家喻户晓。一个文人,能留下千古不朽的文字,实在不容易。现在正活跃在文坛上的人,一千年后有几个人还会被人记得呢?
  可是,要真正了解苏东坡,了解他在生活中的真实的喜怒哀乐,还是要读一读他的小品。这些小品,只是一些信札、便条、日记,一些信手写下的随记,还有书画的题跋,当年苏东坡自己并不把它们当一回事。编文集时,他也想不到把它们收入,他大概认为这样的文字不算是作品,只是余墨闲笔,与才华学识无关。其实,这些信手写下的小品,尤见作者的真性情真才学。写诗填词作赋,对文人来说犹如演员登台正式表演,而这些随意而为的小品,则是台下的日常生活,没有刻意的表情,也没有洋洋洒洒的抒怀,而是极自然的喜怒哀乐之流露,是真实人生的写照。譬如那篇《二红饭》,不满百字,却充满情趣,生动地刻画出苏东坡当时的生活情状:
  今年东坡收大麦二十余石,卖之价甚贱。而粳米适尽,乃课奴婢舂以为饭。嚼之,啧啧有声,小儿女相调,云是嚼虱子。日中饥,用浆水淘食之,自然甘酸浮滑,有西北村落气味。近日复令庖人杂小豆作饭,尤有味。老妻大笑曰:“此新样二红饭也!”
  这样的事物和描写,在东坡的诗词中是看不见的。只有写日记和书信时,才会以此入墨。小品,因文字短而名其“小”,其实,文短而意味隽永、涵义深长,比写长篇大论更为不易。而且,小品写得随便,更能显示作者真实的心态。小品中出现的故事、抒情和议论,在正儿八经吟诗作文时不会出现,也许有人以为它们难登大雅之堂。其实,所谓“大雅”,往往有一点过分的严谨和矫饰的意味在其中。东坡喜欢杜甫的诗,在为他人写字时,常常抄杜诗,但他却偏偏不选名篇,而写杜诗中那些偶尔流露浪漫性情的词句:如“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东坡在他的一篇小品中这样议论:
  此诗虽不甚佳,可以见子美清狂野逸然之态,故仆喜书之。昔齐鲁有大臣,史失其名。黄四娘独何人哉,而拖此书以不朽,可以使览者一笑。
  这篇短文的结论,似乎是达官贵人不如妓女。大臣的显赫在他当权时,时过境迁,便被人忘记得干干净净,而一个青楼佳人,却因为诗人的描写而千古留名。这其实也是对文学和艺术影响力的赞美。这样的文字,很自然地使我想起李白的诗句:“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东坡的小品中,《记承天寺夜游》是游记中的神来之笔,已成为他的名篇之一: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此文虽不满百字,却融记事、写景和抒情于一体,自然流畅,优美而有余韵。和其他小品不一样的是,这篇短文因传承了古代山水文章的神韵,所以可以登得大雅之堂,它的命运不同于苏东坡的其他被忽略的小品,而成为世代传诵的美文。明清两代不少擅写小品的文人在记游抒情时,常常情不自禁地模仿此文。譬如明人张岱的名篇《湖心亭赏雪》,便有东坡夜游承天寺的影子在里面。在东坡的小品中,记游的文字随处可见,有的篇幅更为短小,却也写得情景交融,譬如《蓬莱阁记所见》,全文不满四十字:
  登州蓬莱阁上,望海如镜面,与天相际。忽有如黑豆数点者,郡人云:海舶至矣!不一炊久,已至阁下。
  以如此简约精练的文字写游记,有阔大浩瀚的画面,有由远而近的船舶,静中有动,有声有色,可谓形神兼备。这样的小品,乃大师所为。
  苏东坡是一个真正的多面手,他不仅精诗文,擅书画,对天文地理多有涉猎。他精通园艺,熟悉农耕,对烹调也研究,这些在他的小品中都有表现。在杭州当官时,他领导疏浚西湖,灌溉万亩良田,“苏堤”是他留给后人的美妙纪念碑。在惠州时,他还设计将泉水引进广州,让城里人能饮用清洁的“自来水”,在他写给广州太守王敏仲的两封信中,很详细地谈了引水入城的具体设想和施工技术,这大概是中国的第一个自来水工程。他的小品中,有一篇《秧马》,生动记叙了当时农民用来插秧的一种农具,文曰:
  予昔游武昌,见农夫皆骑秧马。以榆枣为腹欲其滑,以楸桐为背欲其轻。腹如小舟,昂首其尾,背如覆瓦,以便两髀,雀跃于泥中,系束藁其首以缚秧。日行千畦,较之佝偻而作者,劳佚相绝矣。
  江南的农活,一直以水田插秧最为累人,读东坡此文,我才知道北宋时中国就有了这样灵巧的“秧马”。但看来这“秧马”早已失传,三十年前我在江南农村“插队”时,农民插秧依然“佝偻而作”。我也曾经参与过“插秧机”的试验,但以失败告终。直到现在,农民插秧大概还是这样。被东坡描绘得如此奇妙的“秧马”,为什么没有流传下来,很奇怪。但读这样的文字,可以看到东坡对农事的关注和熟悉。如不是东坡信手将田头所见记录,现在谁还知道当年有这样的“秧马”。
  东坡还是一个造诣颇深的医生,沈括所著《苏沈良方》中的“苏方”,便是东坡开出的药方。东坡小品中有谈医的,却不是鼓吹自己的医道,而是辛辣地讽刺了当时的一些庸医,如《记服绢》:
  医官张君传服绢方,真神仙上药也。然绢本以御寒,今乃以充服食,至寒时当盖稻草席耳。世言着衣吃饭,今乃吃衣着饭耶?
  将衣料入药,确实荒唐得可以,“吃衣着饭”的庸医,如果读到这样的文章,恐怕会无地自容。东坡在他的小品中,常常以带刺笔触嘲讽当时虚伪的世风,譬如那篇《僧文荤食名》:
  僧谓酒为般若汤,谓鱼为水棱花,鸡为钻篱菜。竟无所益,但欺而已,世常笑之。有位不义而文之以美名者,与此何异哉?
  “水棱花”和“钻篱菜”这样的名字,现代人恐怕难得听见,我在东坡的小品中第一次读到它们时,也忍俊不禁。和尚耐不得天天吃素的清苦,忍不住想吃荤,却又怕犯了戒律,于是为鱼和鸡另起一个“素”的名字,然后大快朵颐。和尚的行为自欺欺人,只是可笑,而那些“不义”之人,却自冠以美名,那就不仅是可笑,而是可鄙可恶了。
  苏东坡的幽默,在他的小品中常常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这在他的诗词中少见。东坡有一篇谈吃饭的短文,读来让人喷饭:
  有二措大相与言志。一云:我平生不足,惟饭与睡耳。他日得志,当吃饱饭了便睡,睡了又吃饭。一云:我则异于是。当吃了又吃,何暇复睡耶?吾来庐山,闻马道士善睡,于睡中得妙。然吾观之,终不如彼措大得吃饭三味也。
  这样的文字,在东坡的小品中不少。中国人骨子里的幽默,并不比西方人少,只是文人不常把这种幽默感写在正儿八经的文章中,在古人的诗词中,要寻找幽默感不容易。其实,在春秋诸子的散文中,已经出现不少笑话,魏晋时,更有了《笑林》这样专门记笑话的书,隋唐时又有《解颐》和《启颜录》问世,宋以后,笑话的创作就更为活跃。而清人的《笑林广记》,则是对自古以来流传的笑话的荟集。中国的文学史,似乎是忽略了这方面的著述,大概以传统之见,这类文字,也登不得大雅之堂。苏东坡的看法,恐怕不太一样。宋代的《艾子杂说》,是产生于苏轼时代的一部笑话集,有人说这是苏轼晚年的作品,虽无确凿考证,但以东坡的情趣,写这样的书不无可能。如果这样,那么东坡的小品中就将增添很多可以让人解颐的有趣文字了。
  东坡的小品,内容大多和他的兴趣有关,譬如书法。除了论字,他也论墨,论砚,论纸,论笔,写来都很见情趣。一篇《醉书》,全文才二十来个字:
  仆醉后辄作草书十数行,觉酒气拂拂从十指间出也。
  读这段文字,能想象这位大书法家醉后挥毫的情景,“酒气拂拂从十指间出”,是怎样一种境界?我想此时他写的应该是狂草,奔放不羁,龙飞凤舞,和他的词一样浪漫绮丽。可惜东坡的书法作品存世不多,我见过的几幅,都是工整的行书,没有见过他写的狂草。东坡喜欢收集良砚,喜欢用好墨,他的小品中常常有这方面的记载,而写砚记墨的同时,却极自然地表现出他的机智和才情,流露出他对生活的热爱。有一段文字,刻在一方砚台上:
  或问居士:“吾当往端溪,可为公购砚。”居士曰:“吾两手,其一解写字,而有三砚,何以多为?”曰:“以备损坏。”居士曰:“吾手或先砚坏。”曰:“真手不坏。”居士曰:“真砚不坏。”
  这篇题为《砚铭》的短文,禅味浓厚,涵义深远,给人丰富的联想。“真手不坏”和“真砚不坏”,讲的其实是物质和精神的关系。苏东坡的时代大概还少有人说物质不灭,但精神不朽已是常理。在这篇短文中,表达的是一种超然物外的境界。使人产生的联想,是物质不灭,精神亦不灭。
  关于墨,东坡也时有妙论,磨墨写字,能引出哲思来。如《书墨》:
  余蓄墨数百挺,暇日辄出品试之,终无黑者,其间不过一二可人意。以此知世间佳物,自是难得。茶欲其白,墨欲其黑。方求黑时嫌漆白,方求白时嫌雪黑,自是人不会事也。
  东坡这样聪明的“全才”,当然不满足于花钱买墨,他还要自己动手制墨,在他的小品中,有关于制墨的记载。那是在海南岛的时候,一次为制墨,差点引起火灾:
  己卯腊月二十三日,墨灶火大发,几焚屋,救灭,遂罢作墨。得佳墨大小五百丸,入漆者几百丸,足以了一世著书用,仍以遗人,所不知者何人也。余松明一车,仍以照夜。
  这次制墨的经历有惊无险,但回报却非常丰厚,“佳墨大小五百丸,入漆者几百丸,足以了一世”,一次制墨,得到一生也用不完的佳墨,还可以广赠友人,何等奇妙。苏东坡如果是一个商人,办一个制墨作坊,开一家墨庄,大概能以此生财。他当然不屑此道,只是在自己动手研制的过程中获得乐趣。墨能自制,纸和笔就不能自己做了。被贬海南时,他常常为得不到好纸好笔而犯愁,有时也会用文字宣泄一下,那篇《书岭南纸付子过》,就是在劣质纸上书写后愤而所作:
  砚细而不退墨,纸滑而字易燥,皆尤物也。吾平生嗜好,独好佳笔墨,既得罪谪岭南,凡养生具十无八九,佳纸笔行且尽,至用此等,将何以自娱?为之慨然,书付子过。
  苏东坡尽管才华横溢,在当时便成为文坛泰斗,但他在仕途上并不得志,常常被贬、被谪派到边远之地。但作为一个文人,他的心态却是平和的,因为有比做官更有趣的事情陪伴着他。他始终热爱生活,珍惜生命,也珍惜来自人生的每一种感受。东坡之弟苏辙,谈到其兄在海南的生活曾这样说:“日啖薯芋,而华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东坡的小品中,有当时贫困生活的真实写照,但绝不是诉苦,而是苦中作乐。如《撷菜》:
  吾借王参军地种菜,不及半亩,而吾与过子终岁饱菜,夜半饮醉,无以解酒,辄撷菜煮之。味含土膏,气饱风露,虽粱肉不能及也。人生须底物而更贪耶?
  自己种菜,并以自家地里的蔬菜煮之下酒,有点像归隐山林的隐士生活了。但读这样的文字,感受到的是一种津津乐道的气息。日子过得再清苦,仍不失乐观旷达和文人的浪漫情怀,这正是苏东坡真实的性情。
  不过,在东坡的小品中,还是能看到因岁月无情、人世沧桑而流露的悲凉,这也是人之常情。他在杭州主政多年,写下很多脍炙人口的美妙诗词,也留下很多为人赞扬的政绩,深得民众的爱戴。晚年他重返杭州,湖山依旧,人事全非,站在路边,没有人认识他,于是也有失落感产生。他曾经在为人写字时这样表达自己的感受:
  余十五年前,杖藜芒履,往来南北山。此间鱼鸟皆相识,况诸道人乎?再至惘然,皆晚生相对,但有怆恨。
  这样的情绪,在东坡的文字只是偶尔展露,他的作品中,更多的是达观和开阔,是智慧和才情,是不屈不挠的追求和探寻。
  东坡曾这样评价自己的文章: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
  读苏东坡的小品时,我很自然地想起了他的这段自评,实在是奇妙而贴切的评语。
  东坡小品,散见于《东坡志林》《东坡题跋》《东坡尺牍》和《苏东坡集》中,二十多年前,陈迩冬和郭隽杰两位先生曾编选过一本《东坡小品》,薄薄一册,只选了很少一部分作品。我想,如果将东坡小品整理分类,出一本较完整的东坡小品选集,应该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相信现代的读者会喜欢。
  (2024年2期) 

  


      作者:□赵丽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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