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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白菊

发布时间:2018-05-07  来源:《开明》201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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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小生活在杭州西湖区这个茶乡,学校的学农劳动也是到附近的生队大队采茶叶,因此对茶叶是非常熟悉的。但那个时候大家的生活水平都比较低,茶叶也算是比较奢侈的消费品了,家里大人平时只能泡点便宜的粗茶、茶末或陈茶解渴,只有家中长辈或来客人时才泡所谓的“龙井茶”,我们小孩子当然只能喝白开水了。改革开放后,市场的物产供应逐渐丰富起来,偶然间就喝到了杭白菊。那时的杭白菊还是土法蒸晒制成的,整个成薄饼状粘叠在一起,每次撕点下来冲泡,泡开的菊花糊里搭拉一团,并不好看,但那种清香真是让人难忘。奇怪的是,我一直没在杭州看到过种杭白菊的农田,不过当时也没当回事,只道是自己比较宅,走的地方不多而已。再后来,吃饱思游乐,人们慢慢有了旅游的观念。忽然有一天,我就在杭州街头看到了桐乡杭白菊花海的巨幅旅游广告,广告照片里是望不到边际的花海,有几个漂亮姑娘穿着蓝印花布的中式小衫,扎着同款布料的头巾在采摘菊花。广告起效果了,它瞬间激起了我想去桐乡看花海的愿望。

  可是,当乌镇都成功开发成著名旅游景点的时候,我仍没看成花海,一次次去桐乡出差,却总不在那个花开的节点上,自感好无缘。好在某一次,参观完桐乡博物馆后,还有点时间多余,同去者都说想带点杭白菊回去,于是当地朋友就带我们去了一家菊花茶生产厂家。真是大开眼界,虽然仍有传统的成饼状的杭白菊产品,但大部分已是机械化生产的高档菊花茶,一次性烘干成型,一朵归一朵,清清爽爽,看着泡在玻璃杯里的花儿伴着氤氲菊香慢慢打开,忽然就明白了“清雅”二字的涵义。菊花茶的品类很多,菊米茶是用尚未绽出花心的花蕾加工而成的,胎菊茶是用刚刚绽出花心的花蕾加工而成的,最多的当然是朵菊茶,原料是花心三分之二开放的花朵。从花色上看,有白色的,也有黄色的。买够了菊花茶,又问:桐乡还有什么其他特产?答:其他也没啥啦!你看,就这个菊花有点名,还被你们杭州抢了去,叫什么杭白菊!是啊,这还真是个问题,桐乡的菊花为啥要叫杭白菊呢?小时候没在杭州看到过杭白菊农田的疑问也再次浮上了心头。为此,陆陆续续请教过一些相关人士,终不得正解。于是自己下功夫查,还真让我找到了一点线索。

  菊花为中国原生植物,故品类繁多,古人很早就注意到其中一些品种是可以食用或药用的。战国屈原在《离骚》中就有“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吟咏,“落英”在这里不是指“落花”,而是指“初开的花”,意即刚落坐的花,但他用了一个“餐”字,就不知是吃还是喝了?在中国现存最早的药物学著作《神农本草经》中,菊花已被列为“久服利血气,轻身耐老延年”的上品药,道教信仰中因此出现了很多因吃菊花或喝菊花茶、菊花酒而长寿甚至成仙的神话传说。民间则长期以甘菊的嫩茎叶为蔬。这种“餐菊”之风一直延续下来,就逐渐出现了一些商业性生产的茶菊(即用于茶饮的菊花)品种,最有名的就是安徽的亳菊和滁菊、河南的怀菊和浙江桐乡的杭白菊。

  杭白菊由甘菊驯育而来,甘菊有黄有白,杭嘉湖及苏南地区至迟在宋元时期已种植食用性甘菊。与陆游齐名的范成大,曾在苏州范村种了很多菊花,并据此撰成《菊谱》一书,其中就讲到当地人种甘菊取嫩茎叶为蔬,撷花泛茶:“甘菊,一名家菊,人家种以供蔬茹。凡菊叶,皆深绿而厚,味极苦,或有毛。惟此叶淡绿柔莹,味微甘,咀嚼香味俱胜。撷以作羹及泛茶,极有风致。”到明朝王象晋撰写《群芳谱》的时候,甘菊已有“茶菊”之别名,“撷以作羹及泛茶,极有风致”,说明当时菊花茶的饮用已较普遍。而且明清时期杭嘉湖地区的茶菊开始受到关注,例如明万历《嘉善县志》提到了黄茶菊的功效:“黄茶菊以紫蒂为佳,明目去风,搜肝气,治头晕目眩,益血润容,入血分。”清《食物宜忌》则讲到了白菊:“海宁出茶菊,名金井玉栏杆,其花心黄,边白,点茶绝佳。”但这些史料都未提及茶菊的商品性生产。

  最早记载杭嘉湖商品性茶菊生产的是明末清初的桐乡人张履祥,他写了一本《补农书》,其中就提到:“甘菊性甘温,久服最有益。古人春食苗,夏食叶,秋食英,冬食根,有以也。每地棱头种一二枝,取其花,可以减茶叶之半。茶性苦寒,与甘菊同泡,有相济之用。若种之成亩,其利视种豆自倍。吾里不种棉花,亦有以此为业者,但费采摘工夫,及迁市贸易,耳目混乱耳。种植甚易,只要向阳、脱水而无草,肥粪甚省。黄、白二种,白者为胜。”这条史料说明:当时饮用茶菊有节省茶叶和调节茶叶性味的目的;白色茶菊的品质已优于黄色者;已出现商品化种植,利润较高,只是采花的人工成本也较高。

  大概在其后一百年左右,杭州著名的药物学家赵学敏写了一本《本草纲目拾遗》,其中提到杭州余杭的良渚一带也有人以种茶菊为生,“杭州钱塘所属良渚桧葬地方,乡人多种菊为业,秋十月采取花,挑入城市以售。黄色者有高脚黄等名色,紫蒂者名紫蒂盘桓,白色千叶名千叶玉玲珑,徽人茶铺多买焙干作点茶用。”这条史料非常重要,说明杭州茶菊的商业性生产虽然没有桐乡早,但至少有过茶菊种植业,杭嘉湖一带生产的茶菊后来被冠以“杭”字,并非空穴来风。

  赵学敏记录的“紫蒂盘桓”其实就是黄菊中的一种,上引万历《嘉善县志》已讲到“黄茶菊以紫蒂为佳”。赵学敏记录的“千叶玉玲珑”,据说就是狭义的“杭白菊”,也就是所谓品质最好的正宗杭白菊。《食物宜忌》也提到“白茶菊,千叶者佳”。古人所谓的“千叶”,就是现在所说的重瓣花。

  最重要的是,赵学敏提到这些杭州出产的茶菊都是徽州茶商收购去的。徽商是中国著名的商帮,安徽又是产茶大省,因此茶商的势力很大,产品不仅营销全国,而且出口海外。杭州是徽州茶商东出经营的枢纽,因为茶业运销主要靠水路,杭州正好是钱塘江、大运河和浙东运河(通东海)的交汇点。杭州自唐宋以来就是东南名郡,在全国的名气自然要比桐乡响亮得多,而且即使是从桐乡收购来的茶菊,最后还是要在杭州的茶庄里集结运销的。桐乡所在的杭嘉湖地区,港汊遍布,可以视为大运河的细支分脉,通过水运可以很方便地到达杭州。因此杭州的徽州茶庄以“杭”字命名自家产品,是一种明智的营销手段。网上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说20世纪20年代,徽州的大茶商汪裕泰收购桐乡的白菊花后,在成品包装上贴上了“杭州西湖金伦茶菊庄”的商标,运销新加坡等南洋国家。南洋商人梁老板发现这种菊花茶很受欢迎,就想跳过汪这个中间商,直接从产地采购,以便赚取更大的利润。于是他根据商标的提示来到杭州西湖寻找茶菊,却一无所获,只得悻悻而归。虽然笔者未能查实这个故事的史料出处,但从其论述的内容看,也并非无稽之谈,“杭白菊”这个称呼的由来,和汪裕泰的这个商标很可能是有点关系的。

  而且明清之时,杭州饮用茶菊的风气很盛,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杭白菊产于杭州的错误认识。例如纳兰常安在乾隆十一年出版了一本《宦游笔记》,其中就讲到杭州有不少口味很好的菊花,被人当作茶菊饮用:“凤凰山产菊花,不甚大,蒂紫味甘,取以点茶绝佳;又浙省城头一带产菊,名城头菊,皆生城上石缝中,至秋开花,花小于茶菊,香气沁腹,点茶更佳”,他认为这些就是茶菊的野生种,“此则茶菊之野生者,味性不同”。而且他还明确讲到当时杭州人以茶菊待客、送礼的习俗,“今杭俗以茶菊作饷遗客,为用最广”。纳兰常安是满洲镶红旗人,乾隆年间曾任浙江巡抚,他的记载应该是可靠的。与其时代相近的杭州人朱枫,在其所著的《柑园小识》一书中,还讲到杭城之菊雍正年间曾作为贡品,“杭城石罅生菊,枝叶极瘦小,九月开花如豆,香而且甘。雍正初,禁人采取,以充贡品。宫闱以作枕。城上之菊,既为野生而味甘,亦一异也”。

  现在,广义的杭白菊仍包括白菊和黄菊两类,主要有五个农家品种,白菊有湖菊、小洋菊、大洋菊三个品种,黄菊有小黄菊和大黄菊两个品种,以湖菊的栽培面积最大。虽然,随着乌镇的名气越来越大,桐乡作为杭白菊的产地,名气也越来越大了。只是菊花的名字,我们还得叫“杭白菊”。

  (作者系浙江民进省直会员)

作者:俞为洁     责任编辑:叶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