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三叶的《未必佳集》
父亲一向主张写东西要和生活里说话一样。写在文章里的话当然是经过了一番选择和思考的,然而仍旧要保持跟生活里说的话一样自然。
写东西“不难又难”的道理,似乎就在这里。
我觉得不只是“不难又难”,这里头的道理相当复杂。有的文章明白易晓,也可以说是流畅自然,但没有个性,也就是没有自己。有的文章读来顿挫甚多,又正好表达了深沉。有的文章时有疙瘩,恰恰是那乡土的风情,那一个作家的调调儿。
三叶的文章里,时有“所、所以、而、而且……”,好处是周到妥当,但是不是也“书本气”了些。在知识分子的生活里,有的人爱说“字儿话”,但也不是全那样。在农村生活里,差不多听不见这些字眼。若有一位嘴里多几个“字儿话”,别人会笑他的。那么农村里说话说不周到吗?说不明白吗?
当然不是,他们自有办法,一般说,比知识分子的大白话要生动一些。
这是些粗浅的意思,但也是一个角度。为什么说这里头的“经”复杂呢?
就为的不能不从几个不同的角度来探索。但,“要想到别人”无疑是对的,应当是“重要守则”。希望读者不要误会我的讨论,是反对“要想到别人”。
“自肚皮经”指的也不单是个别字眼,要紧的是思路。那么思路有跳跃、交错、颠倒、多线多义,还有一个厉害的:变形变态。这些是作者的“自肚皮经”,往往更是“生活经”。不跳跃、交错……不足以表达某些生活。也如前边说到有的文字或多顿挫,或带疙瘩,不这样,还和某些生活感受不“贴”,奈何?
当然,还要坚持“想到别人”。别人不懂,写了做什么?但什么叫“不懂”?文艺作品的懂与不懂,和科学文章的懂与不懂又不一样。读文艺作品,怎么才算懂了?是载道——打通了读者的思想?是明理——解决了人生的疑难?是指南——纠正了工作的进程?总要有点什么叫人明白的,才叫“懂”。
这又是一个角度。
再说“不懂”。比如甲乙两人,甲比乙修养高经验多。甲读某个作品嘴里生涩,眼里出“眦目糊”。乙读起来倒如吃清盐橄榄,一路上没有碰着过懂和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曲高寡和吗?又怎么高者不和低者和?究其原因,只怕还是文艺观的不同。所谓“观点”,竟有这么厉害。
当然,也有懂是懂得的,或不喜欢,或不赞成,或碍难主张,或事关本命,或说不清看不透拿不准……都可以统而言之不懂。这又另当别说了。
反对“要想到别人”的作家不知道有没有,“想到别人”的层次,倒是各有不同。这里头的“经”我想念懂,也还半懂不懂。暂不啰嗦了。
《未必佳集》是一个散文集子,里头有的像是杂文,但也有散文的美。
有几篇若分类,当归到小说里去,不过也是“散文化”的小说。有人说比起别的文体,祖国的散文渊源最久,佳作最多,我信。有人说当代的散文路子走窄了。其实不止散文,别的文体也过于单一了吧。单一到有了模式,就僵硬了。散文和新闻报导、人物特写走到一路,不分彼此,就没有了散文。
散文里没有了“我自己”,比起别的文体来,更加糟糕。
《未必佳集》里有“我自己”,有“自己的灵魂”,还有“自己的外貌”,“这外貌包括方法、样式、风格、语言……”
我想加一句,还有自己的性情。这性情也包括了弱点,海棠花开花落,写得多么细致,海棠院子里外的急风暴雨,就比较粗略了。回忆儿时的同窗,有情有趣,有甜有酸。悼念患难战友,痛心不知几倍于儿时,笔力倒又见弱了。
不故作雄深,不矫为慷慨,去粉饰,勿卖弄,见真性情。读之“受用”——这两字数处见到,《戒烟》篇中用得最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