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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乡村记忆

发布时间:2018-09-11  来源:《江苏民进》201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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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巴驶进村,当地的接待示意大家看看掠过窗外的万亩茶园。

  碧绿清翠的茶树,密集铺满逶迤连绵的丘陵,随着峰谷交错,一望无际的茶陇曲线流畅,宛若起伏的碧波。五六组笔直的电线,唰唰唰凭空飞跃,两端隐没于辽远天际。夕岚轻笼,一幅疏密得当,大开大合的水墨写意,赢取一片赞叹。

  我们一行,进入如画美的乡村。

  这是高淳国际慢城。慢城,不是城,是南京市南边一些自然村落,为吸引城市人前来休闲而改建的大型乡野风情主题景区。这种模式的新农村建设,方兴未艾。比如苏州的旺山村、东山和西山沿太湖的村落,一到周末,村里熙熙攘攘的,不是苏州人就是上海人,当然有时候也有不远百里赶过来的南京人。疏阔的乡间,精心栽种的桃红柳绿,引人徜徉入画,舒展身心,释放焦虑。  

  这些年,常常参加这种乡村游,浙江的安吉、德清,溪口,安徽的宏村、西递、呈坎等等。一些近郊乡村,靠发展旅游兴盛起来了,就像沿海城市靠地利之便,率先改革开放富起来。浙江安徽的乡村游,我曾写过旅游散记。而这次“振兴乡村”的命题写作,我就写一段自己的乡村经历吧。  

  那是我对真正的乡村和乡下人的记忆,虽零星、偶然、短暂,却始终清晰地镌刻于心灵的页面,只要谈起乡村,它们总是我思绪翻飞的原点…… 

  母亲下放在一所镇里的中学教书。在我六岁那年的暑假,她的学校组织教师去农村参加“双抢”,帮农民收割早稻,栽种晚稻。因为出去就是一整天,所以母亲带着我一起下乡。  

  每天睡眼朦胧就被唤醒,早早地跟着大人们赶往乡下。看到污泥田里挺立的水稻,母亲告诉我,我们吃的米饭,就是这些稻穗里的米粒做的。啊,原来我们吃的饭是这样种出来的,这亲眼所见的新知让我对田野充满了一种新鲜的欢喜。不顾母亲要我躲阴避暑的嘱咐,我赖在田塍,大声说:“我要看割禾”。是的,没几天我就习得了“割禾”这种表述。

  农民拿着弯弯窄窄的镰刀,嚓嚓嚓,一排一排稻子倒下,每隔一段,他们会直起腰,把割倒的稻子收拢,利落地捆扎成一把一把,两两相对地垒起来,然后又俯身割禾。母亲和几个不会用镰刀的教师,被分配做稻穗搬运。在我心目中无所不能的母亲竟然不会割禾,眼前的事实让我晓得了世界上还有比母亲更能干的人。后来长大了,遇到了更多更多的能人,但第一次以能人形象进驻我世界观的,是那些会用镰刀飞快地割禾的农民。  

  母亲他们将稻子搬到祠堂前的大土坪,放在打谷机旁边。打谷机发出轰轰轰的转动声,三两个农民并排站着,双手握紧一把稻子的尾部,把稻穗搁在打谷机的铁齿转轮上,双臂向左向右不停转动,直到一把稻穗的颗粒全部蹦飞脱落。母亲也拿了一把稻子,站到快速飞转的打谷机前,她似乎有些羞怯,手里的稻子拿得不稳,几缕稻子整根被轰鸣的转轮卷过进去,滑落进打谷机。旁边的农民笑着指点她,可最后她还是放弃,选择去扫谷粒装箩筐。

  脱尽了稻穗的稻草,被农民扎捆成稻草人样,一排排放到田间空地去晒太阳。母亲说,等“双抢”结束,可以问农民讨要几个晒干的草垛,冬天把稻草铺到床板上,再铺上垫子,睡上去会暖和很多。隆冬天钻进冰冷的被窝真让我觉得万般痛苦。就问母亲为什么以前不放呢?母亲说她也听农民说了,才知道稻草可以有这样的用途。那年冬天,床垫下果然铺上了稻草,床垫变得高高的,我在松软的床上高兴的打滚。  

  酷暑蒸腾,中午暴烈的骄阳把人们赶出田间,大家汇集到大祠堂避暑。祠堂中间摆放了几张八仙桌,长条凳,是中午集体用餐的地方。大门内角落里,一个大大的茶桶,盛满一种棕黄色的凉茶,旁边的桌上堆放着一些大饭碗和两把小巧的长柄木勺,供进来歇息的人舀水解渴。进得门来的人,不管男女,几乎都是一样的动作,一手摘下遮阳的草帽,对着被暑气蒸得赤红的面孔使劲儿扇风,一手扯着搭在脖颈上的毛巾擦拭汗水。  

  有的人利用开饭前的空隙对付腿上的蚂蟥。褐色的蚂蟥钻进人的小腿吸血,有的一截身体还趴在外,我看得瘆得慌。被叮的农民有时会骂骂咧咧,但毫无我预想中的恐惧,才六岁的我,还不能了解那种生活经验所赋予的笃定,单纯地认定农民是胆子特别大的人。而胆小的我,龇牙咧齿地在边上瞧着,看他们用抽剩的香烟泡一碗水浇下去,等蚂蟥掉出来后,就用火烧。从他们的交谈中,我知道了蚂蟥生命力强大,很难弄死,如果被截成几段,它就能变成几只复活。对付这种“吸血鬼”,只能捉到一只烧灭一只。

  我饶有趣味的乡下经历,戛然而止。

  那天收工后,大家鱼贯而行走在一条小路上,小路很窄,不能并肩,我跟在母亲后面。突然,从路旁一间农舍的墙边草丛中窜出一条红绿纹身的大花蛇,直冲我脚后跟,我魂飞魄散尖叫着撒腿就跑,旁边是一条小溪,我狂奔过去。可能水流阻挡了蛇行的速度,大蛇被后面的农民用农具砸死。我喘着气回头,浑身哆嗦,却看到农民像除草似的在拨弄着那条死蛇。  

  第二天,我再也不肯跟母亲去乡下了。母亲请了半天假把我送到外婆家。后来读书学到“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个成语,只觉得十年太少。自此,我再不敢直视蛇。去动物园玩,走到蛇的馆区我就止步,让女儿自己去看。电视里有蛇的节目我会换台,书里有蛇的图片,女儿都会提醒我别翻。那条蛇像闪电一样凌厉突袭的一瞬,一定释放了强烈的毒液,虽然没够到我的腿,输送进我的血管,却重创了我的神经。蛇,成为我人生的梦魇,但凡遇到让我特别焦虑的事情,头天晚上往往会做正行走的路上出现一条又一条毒蛇的噩梦。

  因为一次蛇袭引发的事件,我逃离了欢喜又恐惧的下乡活动,逃离了那个稻香与蚂蟥共生,农人与毒蛇同处的乡下。

  自此,我再也没去过那种原生态的乡下。据说,如今的水田里,早已没有蚂蟥了。蚂蟥死绝了。

作者:廖群     责任编辑:刘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