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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近或远的广州老城区

发布时间:2018-09-19  来源:《广东民进》201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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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入老城区,路变得有点窄了,树低矮得有点密了,夏日刺目的阳光有点远了,树木低垂在有点老旧的街景,时光不知不觉间就慢了下来,像斜阳西下的徘徊堕住了脚步。

  这一带街巷马路的伸展,大多半侧着身子婉蜒着,走向不那么规整,往返也不那么笔直,仿佛担心惊扰记忆的“岁月神偷”,两边多是旧的房舍和断断续续的沉落下去的骑楼,这么些年过去了,这些显出颓态的老房子,和长高了伸长上去的树的枝杈偎傍着,那些或新装或旧时的窗户,多半还能存着些褪了色的旧梦吧。骑楼下面的人行道,挤挤挨挨着一家接一家密密麻麻的小店铺,柴米油盐的需索、饮食起居中的零碎,在这里应有尽有,这里也是旧城人家谋生觅食的依傍。

  区间的逼仄,使人和环境的距离一下子消失,进与退并不那么宽敞阔落,这里没有通衢大道,也没有庙堂广场,有的只是一路挤挨一路簇拥着脚步去来的居家。家与街巷的相隔,人与公共空间的关联,就在这抬脚转身之间,磕磕碰碰着,也随意放松着,如同街坊邻里的音容笑貌、动静作派。

  我重新回到这片街区,缘于一种再次接续的医缘,似乎,也缘于这个电话勾沉起二十年前记忆的触动。一个曾经写作的作者,越过这二十年的空白地带突然走到我跟前,只是想跟我说,她记得我那时作为编辑曾经给她写过的信、曾经跟她有过的联络和声援。

  在这个多少有点人情凉薄物质至上的时段,对着她的真心诚意我有点不知所措,她的声音在我耳边清晰地响着,作为同龄的女性同是为人妻母的角色,她要多用心才能把这些记忆留驻,她更要多用力用情才能延续她写作的梦想与践诺。

  时间竟然隔着二十年的大河,记忆的树叶就像在水里飘浮,如今我才有机会把它打捞起来,此刻在我手里的叶片,湿漉漉的密布着时间的水珠。这家老城区的医院外貌轮廓乍一看没有大变,内里却早换了乾坤,二十年前,我穿着病员服从那幢有历史有故事的旧住院大楼里逛荡出来,在荔枝湾涌里飘忽,那时的小涌加盖成了街道,成了流动的摊贩市场,闹哄哄的如同把日子的饭锅刚刚揭开盖子,我则在青春的焦虑与病痛的追剿中无所适从。

  二十年后,这家医院已经旧貌新颜,在原有的空间里密植着更多的诊楼,而转身之向的老城区竟然就有了倦容,城市发展东进的大潮没有选择这里的河道, 白鹅潭的水色淡了,西关不再焕发,跟驶进快车道飞速向前的广州相比,被一而再的机遇背过身去的老城区,慢慢就成了一张一年年模糊下去的老照片,神采被岁月一点一点地遮挡起来,似乎距离越来越远了。

  这一切的变化突然一下子变得如此锥心,甚至连回望都成为奢侈,记忆的老去是每个人无法回避的问题。如同这座城市的老去亦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然而,就在眼前,有什么仍然那么淡定不移地存留着,像那些上了年纪的树木、房舍,像那些多了皱折和沧桑的街景,似曾相识的温情便依旧在这个老去的容器里回旋着,挥之不去的旧时气息依旧在流淌着。

  这就是老城区的节奏,马路的宽窄只是供行人走路溜达,或者单车以及各式各样的半机动车的踏动,汽车只能在这些路两旁不知摆放了什么东西的道上踽行,一家家的店铺都不是晨起暮落的,无论是吃的还是用的,比起普通的节奏慢了半圈,太阳快到中天了,早上才从中午开始,晚上是不夜天的,直到凌晨所有的树木都被半夜困得打起了呵欠。于是, 一天的营生挤到一块,干什么都是提速的,做生意跑腿做人做事从来都不拖泥带水,利落让这座城市的姿态从来轻盈,生存过日从不滞重。

  这座城市是有点偏隅了,离中原是那么的远,离大海却是那么的近, 就在一箭之遥的咫尺,或者车轮驱驰的半天之间,无法参与主流历史和理想主义相关的大变革,却是一座内里挤满现实生存的欲望和行动爆发力的城市,可能这种种欲望虽被快捷地兑现着,虽也关联着普通人的营生,却因其细小常常被宏大的事件所忽略、质疑甚至于放弃,只能在日常中守着那份属于自身的日子,纯粹而又波澜不惊地活着,这种生存过日气度与格局的自我,不知道是否在有意无意间抗衡着某种无法进入的尴尬与失落,所谓的宜居宜停恐怕也只能是甘苦自足吧。

  就像螺蛳壳里做道场,比如,谁知道在老城区成千上万的店铺里,和辐射全国的商贸往返生意往来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关系,谁又知道在这数以百万计的大老板与小老板之间,跟整座城市的经济实力发展后劲有着怎样的若隐若现的关联,粤商一词的指向是含混的,而粤商所支撑起的商业架构却又是让人不可思议的。

  所以,老城区的氛围总是有着让人陌生而又舒坦的似曾相识,初来甫动也能驾轻就熟,润物无声地把四面八方来人的认同一点点地化解。

  日常生活的丰美细腻便捷熨贴与否,在相当程度上决定了一个地域的某种生存场景的模式,也决定了生计如何应对时间的解压与释放的方式。吃的便利,用的随意,活的自在,住的舒坦,有水则灵,有信有缘则奉,很多的香火,很多的信众,很热闹的街市,很多的走鬼摊档占道经营,日子是散漫的,日子同样是火花四溅的。

  说什么平民,本来就是众生,官禄福爵的俸行在这座城市从来就没有生根落地,说什么低调,本来就没有调的,或者调子潜行,就出没在日常里,所有的摇曳高亢都转交托付给粤剧了,闲时平日,只是粤语啁啾婉转,用独特的发音运腔表达诉说,彰扬着粤语的风流殊异。据说,语言是人类的灵光一闪,是特定文化的灵魂与物质世界媒介的相遇,每种方言都是心灵的古老森林、思想的分水岭、精神潜能的生态系统,这种定位很抽象很气派,其实,老城区粤语围拢的气场,就是活色生香,就是特立独行,简明、喻指、相关、幽默、调侃、解嘲,甚至娇嗲生媚怒发冲冠,都不过是指天戳地的嫁接或推卸,从不无遮无拦大轰大烈,有的只是鬼马精灵到入骨入肉。

  有不一样的营生,有不一样的表达,就肯定有不一样的作派,天崩于顶不动声色,地陷于前神色不改,淡定所以宠辱不惊,从容所以不疾不徐,说得好听就是有容乃大,说得不得体就是散漫无形。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情愫的根径长成了枝叶,就能遮挡住自身的日子,家园的情绪缠绕开来,便恁什么时光流淌都解不开的,褪不去的烙印戳着老城的印记,所念所想盘旋着街巷的声色,而每个人从小到大养育出来的肠胃,总是不可理喻地忠诚着儿时的滋味咸淡。如此,远与近有关系吗?发展的中心与否有关系吗?归不归来有什么关系呢,相不相守说到底又有什么关系呢?谁能不钟爱所过着的日子所活着的时段所属于的这个地方这座城市呢?这就是家园感,这就是归属认同感。

  人的一生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选择,充满了主动或被动的可能性,也充满了五花八门的逃离以及背弃,一座城市的前世今生同样如此。也许个人所折射的是每个人所面临的人性的、情感的、社会的、时代的种种选择,就像选择题一样,一座城市的走向同样如此,甚至更加极端、更为惨烈,因为它的冷暖得失,更加无从把探,只能通过时间澄清,只能通过有感知的双眼与有感动的内心才能传递。

  怎样听从文化的故园的内心的引领,怎样才能不被世俗的功利的需索所击溃,这既是冲击人的问题,同样也是冲击城市的基本问题。很多东西其实就是一种冲动,突然老城区与新城区就拉开距离了,既然选择了,就要为选择负责任。老城区无语,城市谁来为它负责任呢。

  “人生中最可能错过的机遇就是爱情”,而对于城市,最有可能丢失的或者被置换的就是它的容貌,假如它的与生俱来不被珍视,那么就有可能被遗弃被转换了。

  也难怪,城变跌坠前的那一刻无法不让人思潮起伏,所以城市旧貌消失前的那些日子总是让人不能平静、不能自持的,因为消失了有可能就永远消失了。

  面对着这一切的一切,远的或者近的,“岁月把拥有变作失去, 疲倦的双眼带着希冀”,这首曾经在几十年前非常励志的香港金曲,如今重又被一个八零后的香港青年唱出,此刻我在老城区逡巡,只能满怀眷恋,又或者不甘,为这座城市,为他带来的故事与记忆,在心里祝福:留下吧,留驻好吗?

  盛夏的午后阳光,像一个深长的叹息,把身旁的树荫,把我此刻的脚步拉得越来越长。

作者:梁凤莲     责任编辑:刘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