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会史纵览  >  名人轶事

罪恶之花

发布时间:2018-09-25  来源:《柯灵文集》

放大

缩小

  人力车拉过幽黯的街道,迎着一片辉煌,从电灯牌楼底下穿进了巷口。巷子曲折而深邃,使陌生人着迷。因为白天下过雨,车轮轧轹中时而夹着水声,路灯下反射出一带的泥泞和积渚,我们就这么转弯抹角地到了沪西俱乐部。

  灯光如昼,戎装的守卫在门口楞起眼珠,注视着面生的来客。

  一进门,最先刺进听觉的是尖锐而悠长的喊声,尾音向上直窜,仿佛一声惊呼。楼上楼下连接着宽敞的房子,屋里空空落落,除了些沙发几案,并没有多少通常的陈设,只是每一间都有好几张“台子”,人头济济,正在集中心神捕捉那狡兔似的命运。

  “台子”有好几种:牌九、押宝、大小门……每一台都摆着类似的阵势:庄家坐在上首,用烂熟的技术洗牌、砌牌;用摇曳生姿的手法摇骰子,稳重老练,足够的元帅风度。左右两翼站着两员大将,激越地喊着进军的口号,每一仗胜负揭晓时经手赔钱吃钱;花花绿绿一大卷,一大堆,一个庞大的数字,用不着思索,过手就分配清楚,一个个活脱是唐朝杨国忠嫡传的赌台理财能手。一边高脚椅上端坐着督阵的一位,居高临下,照顾着攻守双方的步调;有错误纠葛得听他的排解。这以外,就是敌对的一方,那大群男男女女形形色色的打手了。例外的是大小门,将帅都是娘子军,一律红唇粉靥,娇滴滴喊着“开啦”,恰像是什么神怪小说上的迷魂阵。

  名为“俱乐部”,实际却是个命运的搏斗场!

  你随便跑近哪一张“台子”,站上一刻,看看那些打手们的神态:红着脸,流着汗,氤氲的热气从额头散发,有的呆着出神,皱起眉头思索。无数焦黄的手指颤颤地抚着筹码,数着钱,盘盘算算,然后一横心把它们推到前面。——我想准得要有过出发上前线的经验,才理会得这一挪手时的心情。无数的眼直射着那光滑的牌背,那晶圆的骰子盒:多简单的东西,然而多诡谲,多无从捉摸!“开!”一声吆喝,刹那间万籁无声;然而你听得出一种无声的音乐,心的跳跃。牌掀了,盖开了,命运又给了一次无情的判决。周围的脸相随着有了剧变:一声长叹,唠叨地陈诉着委曲;皱眉的皱得更紧,狠命吸着烟,卷一卷袖管,顿着脚翻悔自己的失着;幸运者却默默地享受那一份欢喜,忘记有时一注的幸运正是使自己上钩的香饵…… 空间缩小了,时间缩短了,这里显示了人生的另一相。大把金钱潮水似地倏然而来,悠然而去,卷到这边又涌到那边,一点一滴算起来,得多少人的血汗,多少年的辛苦!可是只要幸运不亏待你,两张牌几个点可以使你暴富。就因为这一点赌博的哲学,这里吸引了无数聪明人和糊涂人。——我这难得光降的稀客,在牌九台上也看见了两张熟悉的脸。一位是电影公司的化妆师,一双手曾装点过多少“优孟衣冠”,这一回却痴痴地没半点表情,让自己来充了俱乐部里脸谱的一种。另一位正打败一仗,似乎很意外,骂了句什么,愤愤然反着手在台子上猛敲一下,抬起头,却看见了我,“x 先生,你也来?”笑了笑,便又去准备他下一回合的战斗。这是一个老实的小职员,我们曾经同事过,炮声把大家惊散,他狼狈地逃到乡下去。不料重逢却在这意外的场合。

  上海沦陷使百业凋零,却使许多投机取巧的把戏在这罪恶的沃土上开花,黄昏时你试向沪西兜上一圈,你会不禁瞠目结舌。几乎随处可见的是那灯饰粲然的招牌,“俱乐部”“乐园”“某记公司”“娱乐社”等等动人的名目;还有专门臭虫般吸取下层妇女和苦力血汗的花会“总筒”“分筒”。

作者:柯  灵     责任编辑:张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