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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书

发布时间:2018-10-15  来源:摘自《书话文丛·书香余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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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以八毛钱买到过《莽原》第一卷合订本,书是所有者自己装订的,牛皮纸包背,分成两册,装得很差;饱墨斋主人还有个脾气,大概是为广告吧,他喜欢在书的封面上盖个青莲色铅字长方印,文曰:“上海城隍庙饱墨斋经售图书”,章虽不大,却是难看。我一直耿耿于怀。后来遇上机会,不惜多花些钱,换回两卷单本《莽原》。第二卷封面和第一卷有别,但仍出司徒乔手笔,每期画面虽同,颜色备异,道林纸毛边精印,朴素大方,风格独具。偶有余暇,晴窗展读,一编在手,真个是使人心旷神怡,祛病延年。不过这是后话。我那时却还在钻故纸堆,并且把以文学鼓吹革命的南社诸先贤作为唯一的师承,所以我的兴趣不在饱墨斋,而是在护龙桥一带。

  苏州有条护(苏州人读如“蘑”)龙街,沿街都是书肆和裱画店,上海城隍庙的护龙桥多的却是用报纸铺着的地摊,或者将门板搁起来的板摊,上面放着各种各样出售的图书,从南首桥脚拾级而上,直达桥面,然后又拾级往下稍稍拐左,路两边都是书摊。我在这里买到不少零本的“南社丛刻”、“国粹丛书”本的郑所南的《锦钱余笑》、张苍水的《奇零草》、谢皋羽的《晞发集》、夏完淳的《续幸存录》《石达开诗文钞》以及清末印行的《太平天国战史》《大彼得遗嘱》《郑成功》《胡雪岩》《自由血》《瓜分惨祸预言记》《迦因小传》《俄国情史》《浙东三烈士集》等等。在1942 年大批购书之前,十五年中,我就零星购了一些文言著作,以后又从饱墨斋、老西门、爱文义路卡德路(现在的北京西路石门二路)一带零星购了一些“五四”以后的白话书,随读随扔,所余不多。但这些书却培养了我对历史的兴趣,对祖国和民族的爱,对文化界前辈的尊敬和理解;我并不懊悔漏购了许多当时唾手可得、价格便宜的好书。从城隍庙、老西门一直到卡德路,我常常遇见一位身穿长袍、腋下挟着几本旧书的中年人,在摊旁留连,有时干脆蹲在破纸堆边,耐心地一本一本挑检。记得有一次,在我翻过的旧书中间,他居然挑出一本《二十世纪大舞台》来,这杂志一共只出两期,我暗暗佩服他的眼力。直到1934年1月的一次宴会上,我遇见他,经主人介绍,才知道他就是鼎鼎大名写过《死去了的阿Q时代》的钱杏邨先生。由于爱好相同,我们谈得十分投机。

  隔不多久,我又和钱先生在旧书店里见面,这回算是熟人了,谈得更多,更起劲。我因为有事,先走一步,他马上尾随出来,把我拉在一边,低声地说:“我姓张,叫张若英,书店里都称我张先生,你就叫我阿英先生。”

  我又知道他就是在《自由谈》和当时许多刊物上写稿的阿英先生。

  以后我们常有往来,直到他离开上海。他收藏清末材料极为丰富,我却偏于“五四”以后,各有重点,互不相涉。我在上海成都路一个书摊上见到他《洪宣娇》剧本手稿,摊主居为奇货,几经商量,终于出重金买了下来,到北京后送给他;他也为我找过光绪年间单印线装本的王国维《静安文集》,这本书有篇王国维的《自序》,谈到他写《红楼梦评论》曾受叔本华哲学的影响,以及在《叔本华与尼采》一文里开始对叔本华学说表示怀疑,极为重要。我调北京后,最初住处离他的棉花胡同寓所不远,有一个时期,中国书店设在国子监,我们相约到那边会面,一同看书。“十年动乱”他的书遭到浩劫,虽然后来发还一部分,大概不到十分之五吧,其余的没有还,但可能尚在人间;我的损失没有他的大,不过损失就是损失,根据调查,我的书早已化为纸浆或灰烬,永远不再回到我的书架上来了。

  从上海城隍庙到北京国子监,六十二年中间,我的生命是始终和书相纠结的;检书、买书、读书、写书,如今发脱齿落,垂垂老去,说是无旧书可买,遇新书难买,主要的却是:我对书的感情已经渐渐地淡下去,不仅没有兴趣买书,而且没有兴趣读书。我感到无力,对于书,看来我实在有点疲倦了。天!为什么我会觉得那样的疲倦呢?

作者:唐  弢     责任编辑:张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