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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聊蚂蝗

发布时间:2019-02-12  来源:《贵州民进》201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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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余饭后与友人叙旧,谈到知青岁月,忽然就想起了蚂蝗,不就是那个可恶之极的吸血虫吗,我们曾经长期被那狠毒的东西伤害,不知被吸去了多少鲜血。当年我们避之惟恐不及。

    曾记得,小时侯在城里听到的所有关于蚂蝗的种种传说都是极其恐怖的。据说蚂蝗只要叮上了人,就无论怎么也扯不掉,只能狠狠地拍掉它。还说蚂蝗的头可以一直钻进人的体内,在人体内安营扎寨繁衍子孙,直到装满人的整个躯壳,夺去人的生命。即使将蚂蝗斩成几段,它每一段都会马上又变成一条蚂蝗。最可怕的说法是,用火将蚂蝗烧成灰,只要用水一浸,它就会变成无数条小蚂蝗。

    在听到种种关于蚂蝗的可怕说法时,我根本没有想到,在非常时期,我会无奈地和蚂蝗打交道,甚至对蚂蝗有种“感激”之情。

    我是1968年12月底到农村插队的,那年我16岁。我所在的生产队田土对半,各占50%。这就意味着我得下水田劳作,而那里的水田正好是蚂蝗的王国,蚂蝗多得没法说,谁也逃避不了蚂蝗的伤害。

    我们只要下过田的知青都会有此经历。

    第一次下田是补田坎,这是比较重的一种农活,但我要说的不是农活的劳累,而是蚂蝗的恐怖。当地农民有一句俗话叫“蚂蝗听不得水响”,意思是,蚂蝗的听觉特好,只要听到水一响,马上就会向人发起攻击。果然,我双脚站到田里后,刚挥动耙梳,蚂蝗就向我游来了,透过浅浅的清澈的水,可以清楚地看见一条条蚂蝗一伸一屈循声而来。这一刻,小时候所有关于蚂蝗的恐怖传说一起涌上心头,顿时感到头皮发麻,全身紧张。但是紧张是没有用的,那时绝不可能拔腿就跑,不论将会发生什么,我都得继续劳动。我一边挥动耙梳抓泥,一边就从水里提起一只腿来看看是否叮上了蚂蝗。天哪,一只黑黑的粗粗的蚂蝗已经死死地叮在了腿肚子上,正吸吮着我的血。

    这时我想到了只能拍不能扯的说法,就用巴掌一阵猛拍。在接触它那丑陋的软软的躯体时,我感到一阵恶心。连拍了几下,根本拍不掉,情急之下,用两个指甲掐住它使劲扯,居然一下把它扯得老长,就像一根被拉长的橡筋。然而它的头----其实是一个吸盘,却依然在我腿肚子上叮得紧紧的。我想起了蚂蝗会钻进人体繁衍子孙的说法,不禁有几分惶恐。我再使劲扯,那软软的东西在被拉长到极限后,终于被扯掉了,一下反弹到我手上来。我将蚂蝗迅速扔掉,心里松了口气,同时也知道了,所谓的无论怎么也扯不掉,只是一种被夸大的传说而已。

    我继续挥动耙梳抓泥,同时又赶紧把另一条腿提起来,意想不到的是,另一条腿竟然已经叮上了三条蚂蝗,全叮得紧紧的,令人望而生畏。我只好又去一条条使劲扯掉。

    就这样,一边劳动,一边轮流把两条腿提起来扯掉蚂蝗。总是一条腿还没有扯完,另一条腿又被叮上了。然而我主要是劳动挣工分,而不是扯蚂蝗,所以明知有蚂蝗叮着,也只有任其肆虐,等搭了一段田坎再扯蚂蝗。不过也有好心的农民教我,用茅草叶就可以将它们括下。如果不行,则用叶子烟杆的烟油抹上,就完全可以将它们驱逐。

    那时从修田坎到打秧地直到载秧、打谷,大部份时间都在水田里忙碌着,和蚂蝗打交道几乎成了我的日常必须。久之,便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反正就那回事,顶多了不起给老农要点烟油就可解决。社员们当然比我更超脱,他们世世代代都这样过来了,无所谓了,但凡要下田,有些社员并不直说做什么,而是说“咱们今天又要去喂蚂蝗了哟”,到是很潇洒的,但是从中也可以领略出无奈。

    记得那年,我栽秧时不幸染上“水漆”(一种水中寄生虫,俗称“毛蚴”)。整个脚胀得连裤子都脱不下来。奇痒,晚上连觉都睡不安稳。更为可怕的是,由于感染加剧,什么消炎药,“油质青霉素”都拿其无可奈何,而且病情越来越严重,让我无法正常走路,当时因为疼痛难忍,站起来就不敢坐下。好不容易忍痛坐下,却不敢站起来。以至于好动的我坐只得待在知青屋。只好将老农给我的草药拿来充碎后包扎。“独角莲”“半枝莲”等通通都试过,但总不见好。以至于生产队放“端午假”和“砍打米柴假”的待遇都无法享受,以至知青返城回家索要“给养”都无法实施。就这样一直拖到秋收打谷子。

    从相关资料得知:蚂蝗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就是开始吸血时能释放出一种麻醉剂,让人没有一点知觉,假如你一直没有发现它,它会不停地吸吮,直到软体内装满了鲜血,胀得像圆圆的小手指一样粗,才肯自动脱落。被它咬过的伤口会不停地流血,农民们说,蚂蝗咬过的地方无法止血,只有任其流淌,一般情况下,它吸了多少血,就还会再流出多少血。这时,殷红的血就会汩汩而出,直到染红腿上的淤泥。有一点可以放心的是,蚂蝗咬过的伤口从不感染,你只要在田里把伤口上的血迹和淤泥洗去就行了。

    被蚂蝗咬过的地方会留下一个明显的伤口,在蚂蝗特别多的田里劳作会留下很多伤口,因为往往会有几条蚂蝗同时咬住你。蚂蝗还有一个本领,就是在第二天仍能叮住你的旧伤口,这样它会更省事些。最恐怖的是,有时同一个旧伤口上居然有几条蚂蝗同时叮住,以伤口为中心呈放射状排列,那是一个多么心悸的画面啊。

    防治蚂蝗成了我们的主要日常活动,一些女知青为了躲避蚂蝗,索性穿着长裤子下田,将裤脚紧紧扎住,但是万一有蚂蝗从裤缝钻进去就更惨了,所以这也不是好办法。

    还有一些知青从城里买来“万金油”涂在腿上,也可以避免蚂蝗。但是这样就有人说你的劳动态度不端正,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不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什么的,于是只好赶快作罢。

    当地农民告诉我们对付蚂蝗的方法,是发现蚂蝗后顺手用锋利的镰刀或草叶紧贴着腿一刮,蚂蝗就全部掉了,如果把蚂蝗划破,那家伙的腹腔里全是鲜血。

    其实最受伤的不是人,而是水牛。水牛在田里耕作时四支腿和肚子尾巴都容易被叮上蚂蝗。牛没有自救能力,人又不可能时时去帮牛捉蚂蝗,蚂蝗那软软的吸盘就会咬穿厚厚的牛皮去吸血,直到吸得饱饱的。爱惜牛的农民在结束一天的劳作后,都会细心地洗去牛身上的淤泥,捉掉蚂蝗才回家。

    话又说回来,此病一直拖到秋收打谷子都不见好。不过幸庆的事,我经过当地的“小嘎兜”给我的中草药不懈地换药、换药、再换药,居然依靠拐杖还可以进行基本的生活自理。比如用小水桶到井边提水、在附近的山坡上拾点柴火或跳点“丰收舞”什么的……

    偶尔在稻田抓到几条“七星鱼”(一种粘鱼),正准备拿回来补充能量,正好碰上一老农,他告诉我,七星鱼是专吃蚂蝗的,最好别伤害它。于是,我就将它们放回稻田。

    有一天,通过夺权上任的生产队长特地过来对我说:“你好久都没有干活,马上要打谷子了,如果再不出工,就不称谷子给你。”我将剪破得只有半截裤子和肿得发亮的脚拿给他看,并讲明不出工的原因,可他根本不听我解释。那时,我们知青的粮食都是由生产队统一保管,生存的权力都掌握在贫下中农手中。没法,只好拖着病腿,一拐一拐地背起“挞斗”打谷子去干革命啦。

    刚下到田里时,还觉得伤口经冰冷的田水一浸,特别难受,但想到“接受贪下中农教育,很有必要。”的伟大指示,只得“鼓足干劲”和“下定决心啦”。

    因为怕我连累他们抢工分,谁都不愿与我搭伙,只好一个人又要割又要打地“单干”,累得象个“龟儿子”似的,估计是太累了的原故,腿慢慢地就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但是觉得整个腰杆仿佛象断了似的。再苦再累也得坚持啊!

    待到吃晌午时,有农民告诉我,“你看你的脚。”

    天啦!脚上伤口四周密密麻麻密密麻麻地佈满了蚂蝗,象一朵盛开的菊花,虽然心里不舒服,但脚不痛了却感些许欣慰。起码以后可以挣工分有口粮啦!

    说来真怪,不到三天伤口就痊愈合,逐渐地就可以与贫下中农战天斗地干革命啦!

    40多年后,当我写这篇文章时,想起蚂蝗我还是觉得一阵阵恶心,我之所以居然怀念它,是因为我得知,我当年耕耘过的那些农田,早在70年代后期,也就是我离开后几年内,蚂蝗就彻底绝迹了,现在那里的青年农民连蚂蝗的影子也没有见过。蚂蝗绝迹的原因是农药的大量使用,使水田里药剂的浓度过高,蚂蝗失去了生存的条件,在很短的时间内便走向了灭亡。从此可恶的蚂蝗永远不能再伤害我们的后代了,但是转念一想,亦可知农药污染已经对生态破坏到了什么程度,在我们吃的大米以及其它食物里,究竟残留着多少农药?我感慨莫名,不知是喜还是忧,便无端地怀念起蚂蝗来了。与其说是怀念蚂蝗,勿宁说是怀念那段难忘的岁月。真是奇怪也哉,连吸血虫和吸血虫横行的时代也要怀念。

作者:王义     责任编辑:刘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