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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清供

发布时间:2019-02-19  来源:《开明》201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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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冬一过,天渐渐的冷了。再过些时,等一下雪,水仙、蜡梅就要次第开了。那时,就是古人制作所谓“清供”的时节了。

  “清供”似乎是个极其久远的词了,像是一件雅致的藏品,散发出清寂、久远的质感。书里说,清供是指放在室内案头供观赏用的物品摆设,包含各类盆景插花、时令水果、奇石古董、精美文玩等,可为厅堂、书斋增添生活情趣。

  又有个说法叫“案头清供”。在茶桌、画案上陈设一盘水仙,盆里面放几枚色泽形态都值得把玩的石子儿,再浅浅养上一泓清水,让水仙伴着茶香、砚台什么的暗渡清芬,这就叫“案头清供”。

  所以,物件儿还是那些物件儿,只要多出一份情趣来,生活美学的意蕴就显现出来了。

  我的研究生曾卉知,原先是学茶文化的,前阵子找我,说她毕业论文的选题想选“明清文人的案头清供美学研究”。我听了非常高兴。在传统文化日渐凋零、雅致清怀已成稀罕物事的今天,难得有人还对这样古老的话题有浓厚兴趣,我当然要支持。

  曾几何时,清供可以说是古来文人墨客的钟情之物。尤其到了明清时期,在一些文人笔记中时常可以见到相关的记载。

  明文震亨《长物志·卷二花木·盆玩》篇:“盆玩,时尚以列几案间者为第一,列庭榭中者次之……最古者以天目松为第一,高不过二尺,短不过尺许,其本如臂,其针若簇,结为马远之‘欹斜诘屈’,郭熙之‘露顶张拳’,刘松年之‘偃亚层叠’,盛子昭之‘拖拽轩翥’等状,栽以佳器,槎牙可观。又有古梅,苍藓鳞披,苔须垂满,含花吐叶,历久不败者,亦古。”

  又如晚明张岱《陶庵梦忆》中所录《不二斋》一文:“图书四壁,充栋连床,鼎彝尊罍,不移而具。余于左设石床竹几,帷之纱幕,以障蚊虻,绿暗侵纱,照面成碧。夏日,建兰、茉莉芗泽浸人,沁入衣裾。重阳前后,移菊北窗下。菊盆五层,高下列之,颜色空明,天光晶映,如沉秋水。冬则梧叶落,腊梅开,暖日晒窗,红炉毾氍。以昆山石种水仙,列阶趾。春时,四壁下皆山兰,槛前芍药半亩,多有异本。余解衣盘礴,寒暑未尝轻出,思之如在隔世。”

  现在读明清文人这些笔记,想象当时文人这种山斋茶寮、石床竹几、烹荼读画、莳花弄木的清雅生活,真是令人神往。

  说起“清供”的渊源,其实也算久了。“清供”又称清玩,其发源起于佛像前之插花清供。最早为香花蔬果,后渐渐发展成为包括金石、书画、古器、盆景在内的一切可供案头赏玩的文物雅品。完整的清供体系产生于汉唐以后,到唐宋时期清供已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佛教传至日本后,也把“禅房供花”的佛供礼仪带去,成为古时家居里祭拜神佛的场所。

  清供有两层意思,一指清雅的供品,如松、竹、梅、鲜花、香火和食物;二是指古器物、盆景等供玩赏的东西,如文房清供、书斋清供和案头清供。

  世上也分“有名之供”和“无名之供”。有名之供,可按节日分,如岁朝清供、端阳清供、中秋清供等;亦可按礼俗分,如寿诞清供、婚喜清供、成人清供等。无名之供,是在非节日之时随心无来由地摆上几样物什,比如有朋自远方来,送了水果、盆栽,主人便找相配的果盘花案来“供奉”。

  赵珩《旧时风物》一书中,有一节专门讲到老北京春节的案头清供,文曰《莫使芳姿同众色》,说的乃是旧时帝京春节时文人案头以鲜花作为书房点缀的韵事,读来也颇有风味。

  “至于书斋中的案头清供,却是别有讲究。大多是选择清雅品种,如红梅、绿萼、水仙、红豆、银柳或香橼、佛手之类。这类花卉或果实,真香清淡,使人宁静恬然,有种脱俗的感觉,不怪古人云:‘一味真香清且绝,明窗相对古冠裳。’虽是书斋斗室,却别有一种过年的韵致。”

  “北方的冬季是没有梅树开花的,这些红梅、绿萼大抵是南方运来的。虽然梅的品种繁多,但共同之处却都有一种冷艳绝香。一两枝寒梅敬在甜白或天青色釉的梅瓶里,置于书斋之中,最能点染春气息。”

  “新春佳节,坐临南窗,窗外是鞭炮不断,灯火辉煌。窗内案头几盆清供,散发着阵阵幽香,闹中取静,年意却油然而生,是何等的温馨。偶然想起看过的一幅蒋廷锡的工笔花卉,是案头清供的写生,题为‘若使芳姿同众色,无人知是晓春时’,信然。”

  北方寒冬腊月的,想弄一盆梅花清供还得从南方运来,我们生活在江南的,想弄枝梅花,似乎是信手拈来的事,就不需要这么费劲了。想起二十多年前在博物馆工作时,住在杭州西湖中间孤山的山顶上。那个院落虽已破败不堪,环境却是无比清雅,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孤山一片云”,跟梅妻鹤子的林和靖居士放鹤亭比邻。院落四周山坡上满植寒梅,有红梅、粉梅、白梅、绿萼,还有蜡梅。一至时节,寒香四溢。我有时会摘几枝回来,插在单位发的仿龙泉青瓷花樽里,樽里放些清水,俨然就成了古人所谓的案头清供了。这就是住在孤山上的独有福利了,说出去让朋友们都很羡慕。我后来还专门写了一篇散文《山居琐记》,叙说山居四时的独有乐趣,登在《杭州日报》副刊上。文章里这样写道:

  “山居自也有其独得的乐趣。至少,不劳举步,触目便是西湖晴晴雨雨,四时秀色,赏玩起来就比住在城里的人有近水楼台之便。春日遥望白堤桃红灼灼,柳丝婆娑,往来香客游人如鲫,自是一乐;顶有兴味的还是雨后到后山草坪挑剪荠菜马兰头,小半天可获满满一竹篮。洗净切碎,在沸水里烫过,拌以香干丝,浇上麻油,即是一份难得的山家清供呢。到了夏日,赏荷又成一大乐事。吃罢夜饭,信步到湖边小坐,湖面荷叶田田,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不觉凉意顿生。待月上林梢,满湖铺银,你会不自禁想起朱自清《荷塘月色》里的句子。炎夏一过,秋风乍起,湖光如练,层林似染,山间石径上有丹桂吐蕊,清香袭人。那份饱蕴着成熟健朗的秋韵,令人胸襟也犷达许多。冬日则更妙,赏梅不必出门,窗外即是一株古梅,铁干虬枝,花实累累,折一枝养在细瓷水樽里,便婀娜地成我的案头清供了……山居的趣味真是说不尽。”

  那时事业偃蹇,诸般不顺,日子清苦困窘,写这样的文字,也有点苦中作乐的意思。不过换个角度,也可以说是洋溢着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罢。

  说到清供,其实它也是国画中的常见题材。新春以“清供”入画的画作,称之为“岁朝清供图”。尤其是清中后期,“岁朝清供图”甚是流行,画家们以清供之品入画,兼工带写,兼带吟诗品题,使之成为图文并茂的文人画。这类清供图,往往蕴含丰富、寓意深邃、雅俗共赏,给节日平添祥和喜庆的气氛。

  清代“岁朝清供图”风气在扬州画派和海上画派中尤为兴盛,许多画家都创作过“岁朝图”,有代表性的如郑板桥、赵之谦、任伯年、吴昌硕等。其中,任伯年的天竹、齐白石的万年青都堪称佳作。“岁朝图”中,多福多寿的佛手,多子多孙的石榴,年年有余的鲤鱼、莲藕,喜上眉梢的梅花、喜鹊,平安如意的花瓶、如意等,都是画家笔下常见的吉物。

  据说郑板桥一年岁尾过市,偶见元人李萌一幅《岁朝图》,心内窃喜,虽“几于破烂不堪”,但他慧眼识珠,果断买下,重新装裱以后,悬挂于书斋岁朝清赏,聊以自娱。同时赋七言一首以抒其意:“一瓶一瓶又一瓶,岁朝图画笔如生。莫将片纸嫌残缺,三百年来爱古情。”独到的眼光,识得三百年珍宝,于鉴古的同时迎新,也是别有情趣。

  清乾隆年间有进士黄钺者,幼年孤贫,后经苦读出仕,官至尚书。黄钺工诗善画,尤长画梅。一岁除夕夜,他与妻回忆三十年前蛰居古桑书屋时,“百钱买春,便可足岁,殊有食贫居贱之乐。”因作《岁朝图》,并赋一绝抒感:“佳果名花伴岁寒,尊前无复旧时酸。须知一饭皆君赐,画与山妻稚子看。”以示“幼子童孙俾览之,无望寒士家风也。”官做大了,尚能抚今追昔,勉妻教子,保持风节,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清时吴县画家沈俊,善写花卉翎毛,设色雅静,风韵不凡,他的《岁朝清供图》画的是柏结子,梅破蕊,茶瓶清供,晓窗迎新。画外自题曰:“柏子香中霁日妍,一瓶清供晓窗前。玉梅破蕊先含笑,春色今年胜旧年。”很有祈福纳祥之意。

  清代“诗书画印”四绝的大画家吴昌硕,几乎每年都画“岁朝清供图”,作为新年伊始的首幅作品。他的“岁朝图”多有变化,最大特点是很少取材于牡丹。他的《缶庐别存》有一段曰:“乙丑除夕,闭门守岁,呵冻作画自娱。凡岁朝图多画牡丹,以富贵名也。予穷居海上,一官如虱,富贵花必不相称,故写梅取有出世姿,写菊取有傲霜骨,读书短檠,我家长物也,此是缶庐中冷淡生活。”此话写于1889年。而他1915年的“岁朝清供图”中,仍不见牡丹形象,其实其时吴氏生活已经有极大改善,但仍不画牡丹,更显其富贵不移初志的高雅人格与画品。

  近代画家赵云壑的《岁朝清供图》中,但见炭盆熊熊,红烛高照,梅花笑,茶正开,牡丹呈艳,水仙展容,一派富贵吉祥之气。画旁一诗遣兴:“百事安排度年华,静瓶插了老梅花。满堂富贵多欢喜,阳羡砂壶饮清茶。”现代画家郑师玄的“岁朝图”画了牡丹腊梅同一瓶,诗曰:“斗室春生气自温,唐花瓶配水仙盆。莫将看作寻常物,元日都从吉日论。”算是道尽了清供画的本意。

  汪曾祺说他曾见过一幅古画:一间茅屋,一个老者手捧一个瓦罐,内插梅花一枝,正要放到几案上,题款道:“山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年。”应该说是“岁朝清供”的正宗了。

  时移世异,到了当下,雅道中落,岁朝清供的话题不太听人说起了。不过有些有心人,终究还是不太甘心,到了冬天在家里养上盆水仙,甚至就如小时候般弄个瓷盘养几株蒜苗,其实都可以算作案头清供的古风遗存,只是没有从前的文化人那么讲究罢了。

  有意思的是,在一些文人墨客的笔下,案头清供又摆出了一些新的意思。张中行老先生的《负暄三话》中有一篇《案头清供》,读来就让人觉得兴味盎然。他在文中说道,“名为清供,清的意义是没花钱,供的意义是我很喜欢,甚至想套用乾隆年间陈坤维女士的一句诗,珍重寒斋(原为“闺”)伴我时。”那么,老先生的书案上,摆了哪些清供呢?

  “清供三件,先说第一件,是个黄色的大老玉米。是去年秋天,老伴接受她的表妹之约,到容城县乡下去住几天。我,依义要陪着前往,依情也愿意前往,于是只是半天就到了鸡犬之声相闻的乡下。……院里黄色老玉米堆成小丘,坐在顶上也可以洋洋然,于是照一张……离开之前,又想到老玉米,于是挑一个大而直且完整的,带回来。这东西在乡下不算什么,进我的斗室就成为稀罕物,常言道,物以稀为贵,所以它就有权高踞案头。

  清供的第二件是个鲜红色椭圆而坚硬的瓜,我们家乡名为看瓜,顾名思义,是只供看而不能吃。也要说说来源。是今年中秋,……是一位有盛情的杜君请我到他家吃自做的京东肉饼,在他的窗台上看见的。他说是自己院内结的,大大小小十几个,如果喜欢,可以随便拿。窗台上晒着一排六七个,我选了个中等大的,也总可以压满手掌了。

  清供的第三件是个葫芦,不是常见的两节、上小下大的,是两节、上下一样粗的,据说这是专为制养蝈蝈的葫芦而种的,比较少见。……是同一单位的张君在单位院内种的,夏天我看见过,没注意。秋天,霜降以后,一次我从他的门前过,看见北墙高处挂着一排葫芦,也许因为少见,觉得很好看。……我问他今年结了多少,有不成形的,可否送我一个,摆着。不想他竟这样慷慨,未加思索就说:‘摆就得要好的,我给您找一个。’说着就上墙,摘个最大最匀称的给了我。我当仁不让,拿回屋,放在案头,使它与老玉米和看瓜鼎足而三。”

  张中行老的文章,我有一阵子很爱看,虽有些絮絮叨叨,平和冲淡,但怀人记事,读来还是很有味道。在这篇文章里,他记了老玉米、看瓜和葫芦这三样普通的物事,也当作宝贝般供了起来,最后的感慨是:“我这些案头清供,有时面对它,映入目中,我就会想到乡里,想到秋天,而也常常,我的思路和情丝就会忽然一跳,无理由地感到,我们的周围确是不少温暖,所以人生终归是值得珍重的。”这样的感喟让人心有戚戚焉。

  说到这个葫芦,其实我家里也藏了一个。好象是2012年秋,我随本党派到石家庄去参加一个会议。会议间隙,我就一个人到不远的赵县去看赵州桥。到了那里,买了票,逛了半天,发现没有看到赵州桥,于是就问一个当地人,赵州桥在哪里。那人用奇怪的眼光看我一下,说就在你脚下呀。我这才发现,原来我所站的地方,正是赵州桥的桥面,但是却是崭新的水泥桥面,这又是怎么回事?到了边上才发现,原来赵州桥早就整修过了,只有下面的桥墩和石拱尚为旧物,依稀可以看出一千多年风霜。如此旧貌换新颜,让人嗟叹不已。在桥头看到一溜卖土特产的,我对一堆大葫芦很有兴趣,据说是当地特产的,不是习见的上小下大的那种,而是扁圆形,煞是可爱。上面还用烙铁烫了赵州桥的图案,歪歪扭扭地写了“赵州桥”三字。我对这个葫芦倒是很感兴趣,花50元挑了最大的一个。担心托运会被压坏,就一路抱在怀里,坐飞机带了回来,到现在还放在我家的书架上。

作者:周新华     责任编辑:刘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