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五月十七日余重访甪直，距一九二二年五十五年。五高男子部之房屋全毁于抗战期间，女子部之楼尚在，老银杏数株亦尚在。鲁望祠原有水阁，前临斗鸭池，池已涸，水阁略无痕迹，唯通水阁之二小石桥尚存。罗汉陈列馆之前门仿寺院山门式。庭中列花木假山石，罗汉存九尊，或全或残缺，皆朝外，不若旧时分居大殿之两侧。旧时殿两侧高且广，塑山崖洞壑为背景，罗汉高下错落处其间。今罗汉位置亦尚高下错落，且保存其贴身之背景，然背景接合处不尽连贯，统观全部，其高与广犹不逮旧时之一壁也。询余所居陈氏之楼，云今为中学之宿舍，各乡学生就学者居之。欲往一观而未果。亦思重循当年到校返寓之途径，重观伯安当年之小书斋今复何若，皆以时促而罢。唯与当年之学生，与今时之小学生，与镇上之负责同志，与同往之吴县文教局诸同志，合影若干帧。当年之学生遇见者六七人，年皆七十以上，皆已退休，唯一人尚不足七十。望而识其貌记其名者三人，曰许倬，曰宋志诚，曰殷之盘。

　　越数日作一诗记此行，录之于此：五十五年复此程，淞波卅六一轮轻。应真古塑重经眼，同学诸生尚记名。斗鸭池看残迹在，眠牛泾忆并肩行。再来再来沸盈耳，无限殷勤送别情。

　　淞波谓吴淞江，自苏城到甪直经焉。吴淞江抵上海称苏州河，出外白渡桥人黄浦江。

　　以上略叙甪直之踪迹既毕。回忆平生，友朋中过从最密，相处最久者，莫伯祥若。始则中学五年，继之则甪直数年北京月余如上述。其后同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八年，此八年之大半时期，于永兴路及顺泰里则同屋而居，于仁余里则同里而居。嗣后同在开明书店数年。一九三七年日寇大举进犯，伯祥留沪，余家入川，为别者八年，然来往书札频繁，如打乒乓球，余寄伯祥书编号将达二百焉。一九四六年春余返沪，同在开明又三年。一九四九年三月余来京，既而伯祥亦到，同住东城区，虽工作不在一处，而得暇辄相访，一谈恒半日，园游酒集，往往而偕，盖二十余年皆然。一九七五年十二月十七日上午与满子访伯翁(自伯祥四十左右始，朋辈即称为伯翁)，先一日汉华与满子通电话，言其父念余，故亟往。至则从容闲谈如常时，坐二小时辞归，各道“再见”。不意此乃最后一面，迄三十日之夕而伯翁逝世矣。

　　伯翁于余又有极关重要一事，余与墨林为婚实缘伯翁。一九一一年顷，伯翁识计硕民先生，常共茗叙，余偶亦同坐。硕民先生归，与其岳母及妻姊胡铮子夫人道及余，谓宜可与其内侄女墨林议婚。家庭问询谋佥同，铮子夫人深爱其侄女，尤表赞可，遂请伯翁来访我父，进媒妁之言，我父允之。议既定，双方交换庚帖及像片，皆由伯翁转送。一九一六年夏结婚之日，余与墨林始觌面焉。苟余不因伯翁识硕民先生，自必议婚他家，于是余之婚后生活及所生子女将全异，而余此时亦未必如此时之余，然则其关系岂非重要也欤。

　　陈从周君尝绘《草桥读书图》赠余。浞华见之，请从周亦为伯翁绘图以资追念，从周遂作此《甪直闲吟图》。浞华广征题咏。余与伯翁交至深，义不容辞，乃回忆往事作此杂记。文殊拙率，莫能达友情之真，不胜愧恧矣。近患目疾，不能作小字，恳陈次园君代书之，附志于此。

　　1977年8月14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