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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面子的爷爷

发布时间:2019-02-27  来源:《杭州民进》201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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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熟悉我爷爷的人都知道,爷爷特好面子,可是,乡下人的穷苦日子曾经让爷爷在他的上海亲家面前很没面子。

  “千里姻缘一线牵”。因为响应了毛主席 “知识青年要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 的号召,一批上海知青踏上了萧山的围垦;也因为有了这个运动,1975年,我那来自上海大城市的妈妈与沙地上的农民爸爸才结下了白首之缘。而这一结合,就有了爷爷的“面子”故事。

  爸妈结婚前一天,上海的外公和大舅舅特地赶到萧山益农参加婚礼。他们坐了大半天的火车,下火车后,再坐爷爷派去的两个亲戚的自行车。因为刚下过雨,路又是坑坑洼洼的泥路,半路上,自行车一滑盘,骑车人和大舅舅连人带车酱在了烂泥里。最后,外公和大舅舅只好步行,大舅舅一路嘟哝:“乡下怎么这样子!”长途跋涉了几个小时,天将黑时,又饿又乏的一行人才赶到益农。外公的鞋子、裤子上尽是泥巴,大舅舅成了泥筒酱瓜,狼狈不堪,喝喜酒的喜悦感早就被这一身的烂泥和疲乏消磨得无影无踪。

  一到益农,外公发现沙地上几乎家家都是草舍,他的脸色就变了。爷爷家是三间横舍,婚礼是在草房里举行的。说是新房,其实寒碜得很,床是祖上留下的,家具全是旧的,没有一件家电,连时下最流行的收音机都没有,只有一辆飞鸽牌自行车,还是上海外婆寄钱给妈妈置办的嫁妆。沙地人的喜宴也非常简朴,说是十碗头,其实只有一碗扣肉是荤菜,其余都是菜蔬。这条件哪能跟上海人家相比啊!外公和大舅舅顿时有种被欺瞒的感觉。但也没有办法,喜酒也办了,这苦日子,女儿也得过了。整个婚礼,外公和大舅舅心事重重,脸上没有一点笑容。

  好面子的爷爷早就看出了端倪,他知道大城市人嫌弃农村条件差,他心里甚感对不住上海亲家,又是敬烟又是敬酒。唉!谁叫咱是乡下人呢?在那个年代,就算你全家不怕苦不怕累地在生产队干上一年,弄不好年底还是倒挂户。乡下人再怎么拼也改变不了穷苦的现实。

  此后5年,上海的外公外婆都没有来过我们家,但定期寄来一些钱或粮票、布票等农村里限量供应的物品。村里人都羡慕我爸爸娶了个上海媳妇,只有爷爷每次看到来自上海的物品,他都要抽好长时间的闷烟,好面子的他总觉得自己在上海亲家面前矮下去了三分。

  几年后,农村土地承包到户,农民终于有了自家的土地,可以自由地种植。爷爷顿时精神大振,种了不少经济作物,一家人干活劲道更高了。此外,爷爷和爸爸还收购当地的萝卜干、霉干菜运到上海、杭州贩卖,虽然辛苦,但是钱来得快。

  1981年冬,我家盖起了我们生产队里的第一间瓦房,虽然欠了一些债,但是一家人很是开心,爷爷叫我妈写信给外公,请他们来我家喝上梁酒。外公外婆都来了,他们也很开心,爷爷的腰板也挺了不少,他一个劲地跟外公说:“党的改革开放政策好,我们乡下人终于可以不用住草舍了。”

  外公外婆临走前塞给妈妈一百元钱,叫妈妈不要因为造房子有欠债而亏待了两个小外孙。后来,好面子的爷爷得知了此事,心里又有了一个疙瘩。

  两年后,家里还清了造房子欠下的债,到年底,爷爷给我妈一叠钱,关照我妈:“儿媳啊,当年你嫁过来,我们一分彩礼都没有发,而今,党的政策好,我们农民的日子宽裕起来了,你每年都要记得给娃的外公外婆寄点钱,就当是还当年的彩礼钱。”妈妈的眼眶湿润了,她当年谎称上海姑娘结婚不讲彩礼钱,其实是因为爷爷家里穷,爷爷又好面子,怕伤了爷爷自尊,没想到,爷爷心明眼亮,一直记着这事呢。

  1986年开始,家里陆续买了电视机、电风扇、收音机,日子开始过得有滋有味。最令人开心的是,到1988年秋天,我家推翻了三间平房,盖起了三间三楼。上梁那天,外公外婆、大舅舅一家都来了,爷爷喜滋滋地和外公说:“亲家公,如今共产党的政策好,我家承包了围垦的30亩土地,乡下人只要肯吃苦就有钱赚,今年咱家造的三楼,全是裤袋里的钱,不欠别人一分债。”

  1996年开始,我家扩大了土地承包的规模,并把一半土地租出去,与新街人合作种了苗木;另,开辟了几十亩虾塘,开始养殖南美白对虾。二十几年下来,家底渐厚,家产也越添越多。年岁已高的爷爷早就不用再下地干活,他每天在家喝喝茶、看看报。但是每年国庆节,爷爷必虔诚地在胸前佩戴上两枚像章:一枚毛主席像章,一枚邓小平像章。

  今年,爷爷89岁了,孝顺的儿孙们要给爷爷做大寿热闹一番。爷爷发话了:“我有个心愿,你们要依我。”等爷爷一说出他的心愿,一家子都乐翻了。

  爷爷要求寿宴必须在自家新建的别墅里办,外公、大舅舅必须用自家的两辆奥迪轿车去上海接,还要带外公、大舅舅他们去参观我们在萧山、柯桥新买下的商品房……

  儿孙们一切照老爷子的意思行事。寿宴上,爷爷郑重地佩戴着在他眼里比传家宝还值钱的毛主席像章和邓小平像章,春风满面、腰杆笔挺地举起酒杯:“亲家公,我托儿孙的福,活到了今天;托改革开放的福,过上了眼前的好日子。有些话,在肚子里憋了一辈子了,今天让我说说。当年攀了你们这家城里亲,总是受你们城里人照应,我这个乡下人真当下头低啊。改革开放后,我们乡下人才有了改变穷苦命运的机会,我这个乡下人才可以跟你们大城市人平起平坐了!”听完爷爷一番话,一桌子的人都笑翻了。

  是啊,年轻时,爷爷好面子;年迈时,爷爷依然好面子。但是,寿宴上的一番话是爷爷的心里话,也是一个经历过苦难,损伤过自尊的淳朴农民对党和政府充满无限感激之情的肺腑之言啊!

作者:丁林燕     责任编辑:刘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