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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圣陶的早期“革命”叙事

发布时间:2019-03-11  来源:《文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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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中人物王乐山说:“我知道人总是人,这一批人搞不好,换一批人会突然好起来,那是忘掉了历史的妄想。存这种妄想的人有他应得的报酬,就是失望的苦闷。”而倪焕之也早有洞察:“那种图谋钻营、纯为个己的情形,常使我忽然呆住,发生疑念,这是不是在现在的时代?”

  在上海不远的小镇发生的事仿佛是为了印证以上言论。大革命本来是要打倒土豪劣绅,要建立一个民主、平等、自由的新社会,没想到真正的土豪劣绅蒋老虎耍弄权术,反而把作为开明绅士的小学校长蒋冰如打成土豪。蒋老虎轻而易举地混入革命,并窃取了权力。于是小镇上的人们便看到革命游行队伍中大摇大摆地出现了蒋老虎:“开出门来,谁都一呆,心里默念‘啊!这,蒋老虎!’……怎么蒋老虎也在里头?看他挺胸凸肚,一手执着司的克,这边一挥,那边一指,一副不可一世的气概,他还是一伙里的头脑呢!再看这一伙人,穿长衣服,学生模样的,穿短衣服,工人或‘白相人’模样的,有的指得出他们的名字,有的好生面熟,就是不太面熟的,也断得定是本镇人;他们这样历乱地走过,时时把嘴张得像鳜鱼的一样,高声呼喊,得意扬扬的脸上,都流露凶悍之气,很像一群半狂人的行列。咦!还有警察。”谎言还变成真理,人们还对指认蒋冰如为土豪劣绅漠不关心,信以为真。

  而上海又怎么样呢?是公然的背叛,残忍的屠杀。“仿佛漫天张挂着一幅无形的宣告书,上面写着:‘人是比兽类更为兽性的东西!一切的美名佳号都是骗骗你们傻子的!你们要推进历史的轮子么?——多荒唐的梦想!残暴,愚妄,卑鄙,妥协,这些才是世间真正的主宰!’……既然是一伙儿,怎么会分成两批,一批举着枪,架着炮,如临大敌,一批却挺着身躯,作他们同伙的枪靶?他忘不了横七竖八躺在街上、后来甚至于用大车装运的那些尸首,其中几个溢出脑浆,露出肚肠的,尤其离不开眼前,看到什么地方,总见那几个可怕又可怜的形象好似画幅里的主要题材,而什么地方就是用来衬托的背景。”王乐山被残忍地杀害,密斯殷遭受更严重的侮辱。没有公理,没有正义,甚至于没有主义,只有私仇:“此外他又看到间隙与私仇正像燎原的火,这里那里都在蔓延开来,谁碰到它就是死亡。”倪焕之最后在极度失望中死去。

  这就是叶圣陶的早期革命叙事。之所以不厌其烦地罗列叶圣陶对革命的描述和思考,是因为其具有的代表性。虽然叶圣陶的思考相对更细致、更深入、更冷静,但和其他的思考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从这个革命叙事我们可以合乎逻辑的推理出,理想社会之所以没有如期到来,那是因为革命失败。革命失败那是因为反革命篡夺了革命的领导权。所以我们要打倒反革命。而要打倒反革命就要继续革命,继续革命的脚步永不停止。革命,成了灵丹妙药,成了主宰一切的权威。

  但是叶圣陶和其他中国知识分子一样,对革命本身却没有什么反思。革命为什么总是失败?革命为什么总是被人篡夺领导权?不篡夺又怎么样呢?

  叶圣陶向往老百姓的世纪,在他的眼中,老百姓的世纪“将实现法国革命时候的三大原则‘自由,平等,博爱’,与罗斯福先生提出的四大自由‘发表的自由,信仰的自由,免于匮乏的自由,免于恐惧的自由’。” (《胜利日随笔》)他还强调要有发表的自由(《发表的自由》《我们永不要图书杂志审查制度》),然而革命得到的只是杀戮,和杀戮之后的极权统治,思想专制。

  哈耶克认为,任何组织和个人都不可能获得其行动所需要的全部知识,所以必然无知,或者称之为理性不及。所以,把“自由,平等,博爱”的理想寄托于任何团体和个人都是必然要失望的。按孟德斯鸠的说法,滥用权力是权力的本质属性。任何团体和个人掌握权力之后都必然把自身利益摆在第一位,从而形成宽泛意义上的专制。

  波普尔对革命有深刻的反思。20世纪有一个乌托邦运动的高潮。乌托邦的建构者自以为发现并拥有真理,他设计了一个完美的社会,并主张不惜一切代价,借助一切手段来实现这种人间天堂。波普尔批判乌托邦工程,在他看来,这虽然是美好愿望的产物,但它只能带来灾难和不幸。目标只能是相对的,而最终目标的内容也无法是具体的,而只能是形而上的空洞言语。例如平等、自由、开放,就是最终目标通常打着的幌子。因此波普尔主张渐进式的社会工程。他主张温和的改良,而不是暴力的革命。我的理解是,暴力的革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可实际的工作还得一步一步来做。

  叶圣陶对革命的矢志不渝,对革命的信仰,对于继续革命的热情,在中国知识分子中都很有代表性。中国知识分子很少有对革命本身的反思,很少有超越现实的理论思考,这是中国知识分子一个普遍的弱点。

  掩卷深思,余味深长。

作者:邓  程     责任编辑:张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