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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孤独灵魂

发布时间:2019-04-15  来源:摘自《三联生活周刊》2016年第3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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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宾虹画展和中西融合的追求

  傅雷一生自告奋勇代朋友办过三个展览会,除了好友张弦去世后的遗作展,其余两个,一是在1943年为黄宾虹的八秩纪念画展,一是1947年好友庞薰琹的画展。

  1943年的“黄宾虹八秩诞辰书画展览会”,是傅雷艺术活动中的一件大事。他的作为和作文,不但向世人推出了黄宾虹这样一个大画家,也展示出他个人最为成熟的艺术观念和文化思考。

  与同在法国留过学的徐悲鸿、林风眠,庞薰琹、刘海粟等画家一样,傅雷回国之后,尤其是40年代后,对西方艺术风格和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参证研究逐渐深入。

  1931年秋回到上海的时候,他也参与到庞薰琹等人创办的决澜社的画展活动中。他们那时的主观愿望,原都是相信“艺术也可以救国”,希望把在法国学到的西方文化和艺术系统移植过来改造中国,让艺术也能够和救亡图存的民族意志相吻合。

  傅敏说,《罗丹艺术论》就是这段时间作为教材翻译的,《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也是那个时候编写的美术史教材。但在1966年前,傅雷从来没有向两个孩子提起过。傅敏推测是父亲一向对人对己都要求高,而这两部稿子他也许不满意,所以一直束之高阁。

  《罗丹艺术论》是被刘海粟的一个弟子在刘家一大堆旧东西里翻出来一套油印讲义,用正楷抄下来给了傅敏,才有现在出版的《罗丹艺术论》。《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是傅敏从上世纪80年代抄家退回的一堆书稿中发现的,是傅雷亲手装订的一本手稿,封面上用正楷写有“二十三年六月编”,也就是1934年。傅敏当时把书稿交给父亲的挚友庞薰琹先生,请他来决定是否有出版的价值。1985年书稿在三联书店出版时,庞薰琹写了一篇很长的序言,评价它“不单是分析了一些绘画、雕塑作品,同时接触到哲学、文学、音乐、社会经济、历史背景等等”。这也是《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至今受到读者喜爱的原因,因为他就像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的博雅之士,给人丰富而优美的精神享受。

  自“五四”运动以来就困扰中国文化界的如何对待中西文化的论争从未间断过,而在30年代末40年代初的抗日救亡大背景下,文化界更急切地要去寻求一种文化态度,实际上是和当时由战争带来的民族生存思考联系在了一起。在美术界,同样是从法国(包括比利时)回来的吴作人、常书鸿,加入了“西行经验”的行列,去边地写生创作,以此为标志完成了个人艺术创作的重大改变,他们的西部题材画作也得到了相应的美术史地位。傅雷的好友庞薰琹,在前往西南的过程中,受到陈梦家、沈从文等学者鼓励,开始沉浸到中国古代美术之中,从艺术角度研究古代纹样和装饰画。同时他也成为中国艺术的田野考察者,最早深入贵州少数民族村寨,收集大量的民俗资料,也绘画了《贵州山民图》等绢上水彩和白描作品。1946年,傅雷在上海吕班路震旦大学大礼堂为他举办了《庞薰琹绘画展览》,于序言中,称赞他“融合东西之成功,决非杂糅中西画技之皮表,以近代透视法欺人眼目者可比”。

  傅雷则返身回到传统精神。他最深刻的艺术思想和对中国传统绘画的研究,大都集中在他与黄宾虹的书信来往之中。

  当时黄宾虹人在北平,年近八十。从44岁到74岁,黄宾虹在上海生活了30年。74岁那年他应艺术专科学校邀请北上讲学,因日军占领平津,被迫滞留在了北平,十年闭门绘画与研究金石。傅雷如何与他相识并深交至此,有不同的说法。傅雷自己在1943年5月25日致黄宾虹的第一封信中,说到两人八年前曾在刘海粟家里有过一次会面,也曾在上海美专看到过陈列的黄宾虹峨眉写生十余幅,不过那时彼此都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

  而据傅敏所写,他父亲是在表姐顾默飞家看到黄宾虹的画,激动不已,于是提笔给黄宾虹写信,黄宾虹收到傅雷的信,也同样激动不已,尽管他们年龄相差45岁,黄宾虹却认为傅雷确是“平生一大知己”,自此这对忘年交书信不断。

  傅雷在信中说他看宾虹先生的画,“纯用粗线示物象,似近于西欧立体、野兽二派,不知吾公涉想中,又在追求何等境界”。黄宾虹答他:“欧风东渐,心理契合,不出廿年,画当无东西之分,其精神同也。”

  傅敏记得的是:“相交12年中,父亲给黄宾虹写了117封信。顾默飞是前面提到的我父亲的表兄顾仑布的妹妹,是黄宾虹的女弟子。从1943年春开始,我父亲为筹办黄宾虹的书画展,到处奔走。那个时候我还小,才6岁,印象里就是父亲出出进进,忙得很,家里尽来老头,因为黄宾虹这一辈的人那时都已七八十岁;整天听他们讲黄宾虹长黄宾虹短的,后来我记得在上海的宁波同乡会举办了展览,那时黄宾虹不时把画寄来,我父亲亲自登记做账,展会上卖了画,还得设法把钱汇到北平,这些来往的信件,包括他给黄宾虹报的账目,都收集在上海古籍出版社于1992年出版的《傅雷书信集》中。”

  1943年11月,黄宾虹八秩书画展览会在上海西藏路宁波旅沪同乡会二楼开展,同时印行《黄宾虹画展特刊》小册子。这也是宾虹老人的第一个展览。傅雷以“移山”笔名撰写的文章《观画答客问》,以非常古典的一问一答式文体,回答了许多当时对黄宾虹绘画的质疑与不解,被认为是一篇评论黄宾虹绘画的重要文献。

  黄宾虹成名很晚,在文化圈子里虽然也有不少人知道,获称“南黄北齐”,但在身价和名气上还是比不上齐白石。以社会地位,也不及晚辈徐悲鸿、刘海粟等艺术名流。傅雷四处奔走,一己之力操持一场画展,仅仅是因为喜欢他的艺术。而在画展开幕的那天,宾虹老人远在北平,并未能到抵现场。直到5年后的1948年5月中旬,傅雷携朱梅馥赴北平盘桓一周,才首次与宾虹老人正式见面,谈画说艺。

  那次画展后,傅雷为黄宾虹所做的一切,颇有几分西方艺术赞助人对伟大画家那种倾其所有的劲头。黄苗子曾回忆当时的傅雷,“为宾老极力推售作品,或替他向画店寄购,或筹备国内外展览,或向中外爱画友人推荐,或自己购藏等等,所得‘润笔’,多至数十万元,少的数千元,傅雷都详列清单,逐笔汇到宾老手上……”1960年后,黄宾虹已去世好几年,傅雷给黄苗子去信商量他遗著的整理。那时候傅雷和黄苗子都刚摘掉“右派”帽子,傅雷却不管不顾,建议黄苗子在北京向美术家协会提出举办黄宾虹遗作展,还介绍他去找陈叔通。黄苗子说当时他“右派”帽子虽然摘了,却也自卑心重,不愿见人,这件事就耽搁了。

  这样为一腔热情而不顾一切的情形,傅雷身上常有发生。只是并非总能得到像宾虹老人这样的知音唱和。

  40年代,傅雷和作家柯灵要好,有时以笔名在柯灵主编的《万象》杂志上发表文学评论。1943—1944年,傅雷有两篇文章在文艺圈里激起了一番热闹。先是他在10月号上发了一篇万字长文《读剧随感》,其中最后一节评到张恨水,却没有追随那些进步文艺人士去一味贬低张恨水和鸳鸯蝴蝶派,他说:“张恨水的小说我看得并不多。有许多也许是非常无聊的。但读了《金粉世家》之后,使我对他一直保持着相当的崇敬,甚至觉得还不是有些新文艺作家所能企及于万一的。在这部刻画大家庭崩溃没落的小说中,他已经跳出了鸳鸯蝴蝶派传统的圈子,进而深入到对人物性格的刻画。”但傅雷也很不客气地说,张恨水的成功只是到此为止,“他对生活的看法,到底,不免鸳鸯蝴蝶气啊!”鸳鸯蝴蝶的特点就是“小市民性”。傅雷以曹雪芹为比照,“曹雪芹在文学上的成就,就大多了。那就是因为他有了自己的哲学——不管这哲学是多么无力,多么消极,他能从自己的哲学观点去分析笔下的那些人”。在那个年代,能够用哲学的体系来看待写作优劣,傅雷已属凤毛麟角。

  1944年4月发在《万象》上的那篇相当著名的《论张爱玲的小说》,又是近万字的长文。他称赞《金锁记》是张爱玲最圆满的作品,对《倾城之恋》《连环套》却多有批评,甚至断言:“《连环套》逃不过刚下地就夭折的命运。”张爱玲当时已经很有名气了,对这批评不以为然,回应“《连环套》就是这样子写下来的,现在也还在继续写下去”。然而结果就如傅雷所预言,两个月后,《连环套》在《万象》上的连载就被腰斩了。

  因了傅雷的艺术修养,他在文字感受上又有多数人不及的古典和优雅。张爱玲在《金锁记》中写七巧和小叔子季泽的一段千回百转,是季泽站在她面前,诉他藏了十年的爱,“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对此傅雷有一段精彩不逊于原文的评价:“‘沐浴在光辉里’,一生仅仅一次,主角蒙受到神的恩宠。好似伦勃朗笔下的肖像,整个的人都沉没在阴暗里,只有脸上极小的一角沾着些光亮。即是这些少的光亮只透入我们的内心。”

  宋以朗说,“迅雨”到底是谁?当时引起热烈的讨论。据他说,张爱玲最初也不知道是谁,还是南下香港后,才从他父亲宋淇那里听说了。作为两个当事人的好友,宋淇的描述是有意思的:“她听后的反应是惊讶,但也并没有当作一回大事,因为爱玲对自己的作品最有自知之明,别人的褒贬很难摇动她对自己的估价。……傅雷中年埋首译作,极少写批评文章,那次破例写这样一篇评论,可见他对张爱玲作品的爱之深和责之切。”

  1976年,台北皇冠出版社出版的《张看》收入了《连环套》。张爱玲在自序里写了一段简短的话,里面说:“……那两篇小说(指《连环套》《创世纪》)三十年不见,也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坏。”

  宋以朗说,到最后承认“确实写得坏”,表明她赞同傅雷的意见。

作者:曾  焱     责任编辑:张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