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民进首页 | 加入收藏
民主首页 |杂志简介 |杂志征订 |投稿须知 |编读往来 |广告业务 |历年目录

万物格我记

  顾随先生说,陶渊明之好,好就好在“身经”,所谓“身经”,即是自己下手,而非旁观。第一次深有触动,是在十二年前,我在一个电视剧剧组混饭,除了给导演改剧本,别的事情一概不闻不问。突然有一天,制片人布置给我一个任务,每天上山,去给我们的女主演采一束花回来。这个任务让我觉得屈辱,但也只好领受下来,并因此获得了意外的机缘:上山下山的路上,我认识了不少人,疯子、鳏夫、种苹果的人、一个找孩子找了十几年的中年妇女等。时间长了,我便跟他们日渐相熟起来,跟疯子打过架,给胃快疼死的鳏夫买过药,在苹果林里采过苹果花,还给那找孩子的中年妇女重写过好几遍她的寻子板。以上种种,或许便是顾随先生所说之“身经”?渐渐地,当初的屈辱之感全然不见了,我也接受了这一切——我就该在这条路上,而不该在别的路上;我就该在这群人中间,而不应该在别的什么人中间。
  好比韦应物,初入职场,他也曾是皇帝身边的带刀侍卫,而后,安史之乱来了,皇帝跑了,房子没了,妻子也死了,还给他留下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尚是嗷嗷待哺的婴儿。那时,他刚写诗不久,这些诗中,遍布抱怨和大惊小怪,但是他无法再旁观下去,他得去给自己和儿女找到下一顿饭在哪里,也正是在这条道路上,他成为一个践约之人:婴儿长大了,即是对亡妻的践约;女儿出嫁了,他也完成了自己作为一个老父亲之盼望的践约。由此,世法搬进了诗法,最终,诗歌也履行了对一个言而有信之人的践约,到了此时,他早就没再抱怨和大惊小怪了,现在,他是一个接受者,一个理解者,正所谓:“贵贱虽异等,出门皆有营”;又所谓:“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显然,韦应物之路,是一条充满了危险和歧念的路,任何一个岔路口,都有可能让他卸鞍下马。像后世的王阳明一样,他在这些岔路口格物致知,以全心内之法,但是,更多的时候,他也一直任由着那些危险和歧念来到自己的心上,像刀砍上身体,像船被河水覆盖,他且听之任之,舞之蹈之,以此等待世法与诗法的水落石出,是为“物格”——是啊,我格万物,万物终须格我。
  身在万物格我之中,若还能自说自话,我之所凭,无非是一点力气:在一处戈壁滩上,我在修路工的工棚里住过几天,每日所见,一边是大漠烟直、朔风劲吹和偶尔出现的海市蜃楼;另外一边,则是用一瓢水洗完几十张脸的修路工,还有他们几近腐烂的饭菜、他们受伤后一连三天淌着血的脚。这两边,我都想写下来,然而,他们几乎是势不两立的。身在其中,一个我和另一个我也是势不两立的,一开始,我写下了大漠和朔风,左看右看,它们都不是船山先生王夫之所说的“知耻之诗”,于是不再写了,再跟着修路工们搬迁到下一个工棚,搬迁之日,恰好遇见龙卷风吹了一整天,行路之难,无异于西天取经,当晚,仍如顾随先生所言之“苦中得力”,我又能写了,既写了大漠、朔风和海市蜃楼,也写了那些洗脸的水、腐烂的饭菜和淌着血的脚,并由此而深信:拈花微笑也好,得月忘指也罢,它们绝非空穴来风,一一都是打苦里来,一一都是打从苦里诞生的力气中而来,没有这点力气,我既拈不了花,也指不了月。
  这一点力气,也要敢于颠倒黑白:在陕西榆林城外,我曾经遇见过一个瞎子,对满天风雨视若不见,相反,他比我和身边众人都要快活得多。我问他,这是为何?他答我,他根本不与我们在同一个世上,在他的世上,是没有风雨的。却原来,这瞎子,还有更多的瞎子,为了让这辈子好过点,早就在头脑里给自己安排了一座人间,如此,他们既和我们同在,也活在独属于他们自己的世间,那么,在他们的一生中,哪一座人间是真,哪一座人间是假?显然,给他力气的,是他的异境和疯话,除了跟他一起,入异境,说梦话,我难道还有别的路可走?由此及远,我必须拿出力气来,去相信和追随更多的虚实难辨之时:黄河岸边的那座小县城,为了说清一只猴子与人结为兄弟的异事,我前去探访了实地不下四次,最后一次离开的时候,好像神迹降临,好几只猴子从黄河边的蓖麻田里奔出来,站在滩涂上,目送我在夜幕里消失;还是在黄河边上,赶夜路的时候,因为实在百无聊赖,我便朝河对岸喊话,没想到,对岸竟然有人答话,我们两个,便隔着黄河东扯西拉了一晚上,天亮之前,对方终于不再接我的话,我也渐渐看清,河对岸空无一人,满眼里只有林立的坟冢。
  如此夜路,牛僧孺走过,方得《玄怪录》,蒲松龄走过,方得《聊斋志异》,只要走在这条夜路上,最终,我也必将返回我的故乡,那是“信巫鬼,重淫祀”之地,是“将腾驾兮偕逝”和“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之地,在此地,某个死去多年的人突然从地府重返了阳间,狐狸们前一晚在山上的密林中敲锣打鼓地娶亲,又或者,汉江里莫名开来一艘客船,只渡鬼,不渡人,诸如此类的轶事,每个人都能言之凿凿地说上几段。时至今日,还有不少人,当他们埋葬亲人的时候,仍要在棺木里放入一张“告地书”,所谓“告地书”,其实就是活着的人代替死者写给地府的介绍信和赞美诗:此人生前受苦,到了阴间,还望四方诸神多加怜爱庇佑。是的,在故乡,我获得了崭新的力气——应该像写“告地书”一样去写作,向着虚空获得实在,向着真假不分去求取上天入地的文章,更要像楚人的老祖宗屈原一样去写作:王侯与河伯同在,黎民与山鬼同在,其间,燎祭盛行,香草盛开,“一方面是深切的悲哀和无望,另一方面却又是不可遏制的从大地上升起的赞颂”(王家新)。
  总归要回到“身经”二字上,总归要与“旁观”为敌,好比苏东坡,到了黄州,为了糊口,不得不求救于诸邻,帮助自己将一片荒林垦作良田;到了儋州,烧猪肉,剥生蚝,还生怕有人得知了生蚝有至味的秘密:“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为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好比柳宗元,初谪永州,谈虎色变,“涉野则有蝮虺、大蜂”,“近水即畏射工沙虱”,然久贬之后,他便认命,“自肆山水之间”,终得韩愈所说的“泛滥停蓄”“深博无涯涘”之句;更好比杜甫,“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黄蒿古城云不开,白狐跳梁黄狐立”,虎也好,狐也罢,不是画上书里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逃亡路上亲见,是讨饭归来亲受,所以,这些字句,知冷知热,知世知耻,唯有将它们领受下来,你我才有可能,去靠近禅宗里所说的那两句话,其一:在事上见;其二:打成一片。
  身在万物格我之中,若还能自说自话,我看这第一要紧,便是像陶渊明一样,在事上见。别人写田,他下田:“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别人借酒消愁,他却把酒当作人:“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在事上见,无非是挖空事里的“我”,让“我”成为事的一部分,就像韦应物,妻子刚去世,他也曾“晨起凌严霜,恸哭临素帷;驾言百里途,恻怆复何为”,到了女儿出嫁时,他不过是一个追在女儿身后千叮咛万嘱咐的老父亲:“自小阙内训,事姑贻我忧。赖兹托令门,仁恤庶无尤。贫俭诚所尚,资从岂待周。”就像当初,还是在电视剧剧组里,我遇见过一个曾经红过又过气了的女演员,为了重新演上女一号,戏份极少的她终日都在认识各种投资人,又和剧组里的摄影、美术、服化道打得火热,对自己的重新翻红势在必得。我曾经跟她一起策划过一个故事,但是,见了许多投资人,并没能拿到一分钱的投资,有一回,在渤海里的小客船上,我劝她就此作罢,她却指着她做过乳腺癌手术的左胸告诉我:“我这辈子,只剩下事了,事在,我的命就还在。”其时,我几乎觉得,在我的身边,坐着一位正在开示我的活菩萨,船外的风高浪急和雾霭四起,加上船身颠簸时她的惊呼与抱怨,甚至连同她起身推开窗户,面向大海去呕吐,这些,共同组成了一尊活菩萨。
  感谢兰州的兄长,他引领我,横穿河西走廊,来到了古长城的脚下,再指着城墙,教我去仔细辨认隐藏在墙体里的黄泥、米浆和芦苇;还有黄河岸边的至交老羊皮,他先是在黄河上唱歌给我听:“姑娘不是妈妈生的,她是桃树顶上结出来的。”当我离开他,返回长居之地,他又在手机里给我唱:“妈妈把你像酒杯一样高高举起,却看见你跪在敌人的脚下。”有好多回,老羊皮开着车,带着我踏足那些穷街陋巷,再一一说明,哪一首歌,是哪条街上的哪一个人写出了第一句又或唱出了第一句;更有平凉城里开电器维修铺子的小林,他告诉我,他也想写作,又问我他该怎么开始,我像语文老师那样搪塞他:你要先去观察。结果,他每天忙完活计,就带上一个本子,上街去观察,回来的时候,本子上总会多出好几页他的最新笔记,那里面,真正是,生老病死,无所不有。每每翻看,我总归要大吃一惊,等他再出门,我便追随着他,去看瓜田里的长势,去听哭丧人一边大哭一边喊出来的锦绣文章,去追着戏班子,从一个村庄,来到另一个村庄。去看,去听,去追随,岂非正是“我格万物”?渐渐地,“万物格我”开始了,最终,我要成为一条鲸鱼,吞下去什么,吐出来什么,既不是被迫接受了命令,也不是道一声妄言撒腿就跑,而是让这个“我”成为一座客厅,既迎人,也送人,坐得住高士,也容得下奸佞,诚如王国维所言:“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像苏东坡,“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之句既出,他便是山河,高高低低,他都受下了,一生的大事,所谓“让我成为我”,不过都隐藏在黄州惠州儋州的万千小事里。再如杜甫,在临死前的江上小船里,当他醒来,仍是老实人,仍在像画素描一样记下他眼前所见:“水乡霾白屋,枫岸叠青岑。郁郁冬炎瘴,濛濛雨滞淫。”实在是,死到临头,这一草一木,照样令他震慑,被他视作奇迹。
  再说打成一片。佛典云,所谓打成一片,即是去除情量与计较,所谓“久久纯熟,自然内外打成一片,如哑子得梦,只许自知”。可是且慢,未抵纯熟之境,就没有打成一片么?陶渊明诸诗中,我最亲切的,是那首《拟古九首·其三》,其中既有萌发涌动之句,如“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更有对新来的一双燕子之喃喃发问:“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要我说,此诗里尚有分别心,然而,陶渊明总在写名物时计较,他要将它们计较成人,再施以情量,去握手,去问询,去添酒,这何尝不是躁动与安定共存、无我与有我共存的打成一片?是啊,所谓打成一片,总归要把自己现出来,交出去——钱谦益把自己交给了前朝覆亡之后的残山剩水,“廿年薪胆心犹在,三局楸枰算已违”,其人一生行迹,忠奸难辨,一时结党营私,一时又以“为往圣继绝学”自居,做前朝叛徒的是他,自甘前朝遗老的也是他,他这一辈子,跟自己斗了一辈子,可是,这岂非也是他跟现世与后世的打成一片?更有那梁简文帝萧纲,绝命诗里,他写下“终无千月命,安用九丹金”,对自己的帝王生涯追悔莫及,可是,在同一首诗里,他又写下了“幽山白杨古,野路黄尘深”这样几可与“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争雄的句子,这岂非也是帝王与囚徒合体、南梁文风与《古诗十九首》合体的打成一片?
  现出来,就是不怕丑。杜甫不怕丑,他年老体衰,所以照实写下“君不见夔子之国杜陵翁,牙齿半落左耳聋”;他饿得半死,便向朋友求救:“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长年以杜甫之诗傍身,我总得要学他一星半点,还是承认了吧:我的十年编剧生涯,实际上是失败的,写出来的多,拍出来的少,常常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常常是被这个剧组赶走,又被那个剧组开除,更多的时候,我是在借着做编剧的理由,为自己的百无聊赖找到安慰;好在是,借着这个理由,我把自己交了出去,交出去,其实就是不怕死:我把自己交给过戈壁滩,无处过夜,最终被放羊的老人容留,我也由此得以看清,羊是世界上最爱干净的牲畜,前头的羊脚踩过的草,后面的羊一口也不吃;我也把自己交给过青海的日月山,和兰州的兄长一起,我们乘坐的车突然打滑,只差一步便坠下悬崖,可是,当我们捡回来一条命,站在暴雪之中,也总算知悉了为什么沿路上的悬崖边会时而出现种种堆积的零食,它们其实是坠下悬崖之人的亲人们前来供奉的祭品。
  说到底,还是要拿出力气来,结结实实地活下去,在活里写,在写里活,写什么人,就去眼见为实,写什么地,就去安营扎寨。当然,我还要走夜路,并且在这夜路上再三返回故乡,我也笃信,在那里,甚至在更加辽阔之地,河伯和山鬼,湘君与湘夫人,都已借尸还魂,重新活在了我们中间,而更多的时候,却也不要忘了“身经”之义,我格万物,万物终须格我,其中情状,仍如顾随先生论及陶渊明之诗时所言:“其白如日光七色,合而为白。”

  (2024年1期) 


      作者:□李修文

Copyright © 2014 中国民主促进会 《民主》杂志社
地址:北京市朝阳区霄云路霄云里7号 邮编:100125
电话:010-64604967 传真:010-64627064 E-mail:minzhuzazhi@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