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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做经师更为人师

  古人云:“经师易遇,人师难遭。”(晋·袁宏《后汉记·灵帝纪上》)在20世纪的中国教育界,却有一位堪称经师与人师合一的史学家陈垣(1880—1971)。陈垣,字援庵,广东新会人。从前清、民国到新社会,可谓历尽沧桑;从曾经的基督教徒到共产党员(1959年入党),又能与时俱进;20世纪50年代,被毛泽东誉为“国宝”。
不为乾嘉作殿军
  陈垣既不同于陈寅恪,系名门之后,有家学渊源;亦不同于胡适等人,有游学欧美的经历;完全是靠持之以恒的苦读,得以自学成才。
  自小,他“不喜八股,而好泛览”;两次参加科考,都以落第告终;编辑过《时事画报》、《震旦日报》,撰写了大量反清的政论文章;一度学医,并与人合办光华医学专门学校;民国成立后当选为众议院议员,担任了五个月的教育部次长;然而“眼见国事日非,军阀混战连年”,遂失望于政治的污浊而逃离政界,转以治学、从教为其一生的志业。
  其父陈维启虽经商却重教育,在陈垣求学的最初阶段就给予了足够的财力支持。因此,自16岁起,陈垣就有可能自行购买《四库全书总目》、《十三经注疏》、《皇清经解》、二十四史等书籍加以研读。
  当然,史学典籍与大量资料不可能都自行购买,所以,他还是利用一切机会去国家图书馆、档案馆查阅。1915年始,他每天早起从北京西南角(宣武门内象来街)的住所绕过紫禁城,赶往国立京师图书馆(位于京城东北角的国子监前街大方家胡同),至下午闭馆才离去。持续达10年之久,成为国内遍阅、研究《四库全书》的第一人。期间,他还于1922年春夏之际,以一日百卷的速度,历时三个月,尽览馆藏的八千余卷敦煌文书。
  有了这样自觉、自主的刻苦研读,加之目标明确——“现在中外学者谈汉学,不是说巴黎如何,就是说西京(即日本京都)如何,没有提中国的。我们应当把汉学中心夺回中国,夺回北京!”——成功也就水到渠成了。
  1917年,陈垣在通阅二百一十卷《元史》,遍查相关的笔记、典章、方志、碑帖、书画谱后,写成了他的史学成名作《元也里可温考》。指出:元史中提及而汉意失考的“也里可温”,就是蒙元时代对基督教会人士的统称,进而全面论述了蒙元时代中国基督教的传播与流布,了结了数百年来的一桩悬案。
  1923年,他又推出了专著《元西域人华化考》,通过元代西域人来华后“舍弓马而事诗书”,学习并接受儒家文化,以至逐步“华化”的过程,来展示文明古国的民族融合与文化魅力。彼时的中国,外有东西方列强的歧视,内有全盘西化思潮的涌动,所以该书的出版,起到了振聋发聩的作用,被北大校长蔡元培视为“石破天惊”之作。
  史学大师陈寅恪提出过一个衡估新旧学术的尺度:“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其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之通义。”
  陈垣的史学地位是十分明显的。首先,他是承继者。继承了清代乾嘉朴学讲究目录、版本、校勘、辑佚、避讳、辨伪等考据的治学路数,代表作有《校勘学释例》与《史讳举例》。前者对古籍产生窜乱讹误的现象加以辨析和归纳;后者弄清了历朝历代是在什么情况下如何避讳的,使避讳学成为历史文献学的一门专学。二者为史学工作者从事研究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其次,他又是出新者。既拓宽文献史料的网罗范围,重视并利用方志、碑版、语录及各种新发现、新开放的材料,如《元典章》(元代一些公文汇编)、元代白话碑(刻在碑上的元朝皇帝圣旨,系用蒙古口语)、敦煌经卷、明清内阁大库档案等;又提出新的课题,对以宗教史、蒙元史、中外关系史为主要方向的中古以来民族文化之历史展开研究。因此,亦为史家的邵循正在悼念陈垣时写下了“不为乾嘉作殿军”的联语。
  再次,他有明确的历史观,强调经世致用、因时而异。比如,早期注重考证;待到抗战开始,就以史学研究为武器,彰显坚贞不屈的民族气节。此时所著的宗教三书(《明季滇黔佛教考》、《清初僧诤记》和《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与《通鉴胡注表微》,虽“言道,言僧,言史,言考据,皆托词,其实斥汉奸、斥日寇、责当政耳”。
  总之,他专治中国宗教史,兼治元史、校勘学、年历学、避讳学,搜集材料既勤,考订又谨严,论断更是精确。所以陈寅恪曾推崇道,中国有完善的宗教史,“自近岁新会陈援庵先生之著述始”。胡适更是断言:“南方史学勤苦而太信古,北方史学能疑古而学问太简陋,将来中国的新史学须有北方的疑古精神和南方的勤学工夫。”而“能够融南北之长而去其短者,首推王国维与陈垣”。
芬芳桃李人间盛
  从18岁起,陈垣就开始了他的执教生涯,陆续教过私塾、小学、中学、大学。其间,主要从事高等教育,先后担任辅仁大学副校长、校长(1926—1952)、北京师范大学校长(1952—1971),先后达46年之久。由于任职北师大的时候,已年过七旬,精力有限,所以作为校长的陈垣,他的治校理念与杰出贡献集中体现于辅仁大学时期。
  20世纪的前半叶,我国曾有教会大学20余所,如燕京大学、之江大学、圣约翰大学、东吴大学、金陵大学、齐鲁大学、沪江大学、震旦大学等,而辅仁大学是其中的佼佼者。
  毫无疑问,教会出资办大学,意在吸引青年,进而“把他们置于基督教和基督教文明影响之下”。但在中国办大学,就不能不遵循中国教育部门的相关规定——“以介绍世界最新科学,发展中国固有文化为宗旨”。何况,出任校长的陈垣又是位民族意识极强的史学宗师。所以,他主持下的辅仁,就具有了“中国化”特色,深深打上了陈垣的印记:
  提倡信仰自由,宗教不作为必修课程。教徒与非教徒师生在相互交往和共同生活中,秉承的是校名所倡导的精神——“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广揽名师大家,尤其是国学方面的一流学者,如朱希祖、马衡、余嘉锡、邓之诚、沈兼士、刘半农、范文澜、罗常培等。这般高水准的师资队伍,在当时的教会大学中是首屈一指的。而且他们都极认真,常把自己多年的研究成果编为讲义、融入教学,所以讲授的内容往往具有独到的价值。
  加强中外学者的交流与合作。针对外籍教师约占教师总数百分之三十的情况,创办国际汉学期刊《华裔学志》(这里的“裔”字是指远方的人民。该刊以英、法、德文面向国外出版发行,专门登载研究中国古籍的论文),以推动中外学者的合作与国际汉学研究的发展;组织编译各种工具书,为中外学者的教学与科研提供了方便。由此,辅仁的国学,特别是史学方面的研究成果,在国内名列前茅,在国际汉学界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坚持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教学方法。比如1935年的《辅仁大学文学院社会经济学系课程说明》就明确指出:“为应我国现势之需要,造就有充分社会学与经济学知识之人才,课程之设备,于明理致用二端双方并重。讲授方面,不但注意于基本知识之灌输,现代科学方法之训练,尤其着重于启发学生自动研究之能力,使学生修业期满之后,无论应世或作更高深之研究,皆有相当之准备。”其他各系亦然。
  重视一专多能、全面发展的通才教育。学校规定各院系一、二年级的国文、英文、体育均为公共必修课,不及格就不准升级。而且,陈垣还亲自为大一同学讲授国文课,并郑重告诫西语专业的学生:“四年读下来,勤奋者,略得真谛,怠惰者,则极易变得横竖不通(意指横写的外语和竖写的汉语)。”因此,辅仁的各科毕业生,不仅本专业知识学得扎实,而且英语极好,国文亦佳。
  如果说,抗战之前的辅仁大学已在陈垣校长的主持下办成了名校,办出了特色;那么抗战开始后的辅仁则借助德国圣言会的背景,在沦陷区的北平竖起了一面不倒的旗帜,为中国现代教育史谱写了一曲民族的正气歌。
  1938年5月,日伪政府强迫北京全市悬挂日伪国旗,并强令群众上街游行,庆祝他们的侵华胜利。辅仁大学及其附属中学坚决拒绝。“日伪震怒,强令辅仁大学附属中学停课三天,并多次派人找校长陈垣。陈垣回答,我们国土丧失,只有悲痛,要庆祝,办不到。”(刘乃和:《励耘承学录》)当时,被日伪接管的北平其他高校都被迫实行奴化教育,惟有辅仁大学坚持了“三不”原则:不挂日本国旗,不用日文课本,不以日语为必修课。他坚信:“一个民族的消亡,从民族文化开始。没听说,民族文化不消亡,民族可以消亡的。”并以此鼓励青年教师:“我们要做的是,在这个关键时刻,保住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把这个继承下去。”坚守辅仁,坚守教书阵地,为国家保留“读书种子”,“这也是抗战!”
  建校之初,辅仁仅有国文、史学、英文、哲学(当年未招生)四个系,在校生140余人;待到1949年前后,已发展到四个学院(文学、理学、教育、农学)、十五个学系、三个专修科(美术、贸易、保险)、六个研究所(文史学研究所、人类学研究所、经济学研究所、物理学研究所、化学研究所、生物学研究所),在校生三千余人。
  1962年春,北师大60周年校庆时,陈垣曾写过一首《今日》诗,其中的两句——“芬芳桃李人间盛,慰我平生种树心”——真切地抒写了他献身教育的人生感怀。的确,他是可以感到欣慰的。因为辅仁的学生(历年累计就学者达一万两千余人,毕业生近五千)的确是桃李芬芳,遍布政经文理各个领域。特别是史学界,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全国各著名大学的历史系教研室主任,几乎都曾就学于他,比如燕京大学的齐思和、北京大学的邓广铭、北京师范大学的白寿彝、南开大学的郑天挺、南京大学的韩儒林等。
言传身教为人师
  “学为人师,行为世范”是陈垣的私淑弟子启功为北京师范大学拟订并亲笔题写的校训。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八个字,也正是陈垣校长的人格写照。
  论做事,他以认真、负责、谨严著称。
  身为“清室善后委员会”的实际主持人,他在清朝的遗老遗少与北洋军阀的各派各系争相接收的角力中,勇于负责,巧于应对,提出:“接收一定要做到三点,故宫所有藏物:一、不能还给溥仪;二、不得变卖;三、不能毁灭。”为此,无惧宪兵的逮捕、软禁,也要保护好民族的文化遗产不受损失。
  身为辅仁大学校长,各种事务繁忙,但他仍坚持为本科学生授课,而且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比如,他开设“史源学实习”课程,凡是布置学生作练习、写考释,自己也会先写一篇,于事后印发或张贴出来,以作示范。他还乐于将自己的治学经验与学生分享,告诉他们写笔记是治学的一种好方式,读书有得,就记下来,集腋成裘,就是一篇文章。
  身为史学大师,声名早已远播,但他治学始终刻苦、严谨,力求专精。为写《元西域人华化考》,广泛研读,最终采用了两百种以上的相关资料;为编《中西回史日历》,设计简明方便的表格,曾有四年时间每天都凌晨起床。凡有论文写成,总要多置时日,从不急于发表。为的是,听取直谅多闻的同道(如胡适、陈寅恪)的意见,加以修正;或是能发现新的材料,有所补充。他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影响学生:“治史学在史料的搜集和运用上来不得半点马虎,一定要使用第一手材料。搜集材料时一定要‘竭泽而渔’。”
  论做人,其品格、风骨都令人景仰。
  他无私。生活一向简朴,不抽烟,不喝酒,甚至不喝茶,而把积蓄多用来购买研究所需的书籍和文物。按说,这是私产,可以留给子孙,他却立下遗嘱,把所藏四万余册书籍和千余件书画文物等全部捐献给了国家,并将四万元稿费作为党费上交。
  他谦逊。写好的论文,不仅送前辈师长、同道好友审阅,也请后学弟子提意见,而且还附上情词恳切的字条。比如当年他给小他一二十岁的储皖峰、柴德赓的便条上就写道:“考证文最患不明白,令人易于误会;又患有可省不省之字句,关于这两点,希两兄为我尽力挑剔,俾得改定。”
  他仁爱。曾创办平民中学(即今北京第四十一中),免收贫苦学生的学杂费。曾亲自出面,保释参加民主运动的被捕学生。尤其是,他对有为青年,更是给予多方面的帮助与关爱。当年启功初登讲台时,从如何备课、板书到文章分析、作业批改,他都逐一指点。还悉心指导启功完成了最初的几篇学术论文。
  他坚贞。抗战爆发、北平沦陷,日本人想要他出任大东亚文化同盟会会长,月薪数千元。但他断然拒绝:“不用说几千元,就是几万元,我也不干。”有一次,学校礼堂放映的一部体育新闻电影里出现了中国国旗,顿时在场师生鼓起掌来。事后,日本宪兵来校追究,要校长交出鼓掌的学生。而陈垣的回答掷地有声:“是我鼓掌,要逮捕就把我逮去!”
  许多人,都惊讶于他读书之多、之广,叹为神奇。其实,他读书是有绝招的。即根据书的内容和用途,或泛读,或精读,或记诵。于是,既有了浏览的广度,又有了研读的深度。而那些记诵下来的内容,往往不需翻检原文即可引用,给治学和研究工作带来了极大的便利。据说90岁时,他还能把骆宾王的《讨武曌檄》(共527字)从头到尾背得一字不差。
  时下,浮躁是学界的弊端之一;教师的学问、操守也面临质疑。而陈垣的为人做事恰如一把标尺,能衡量出今人的不足;更可奉为楷模,供我们比照、学习。只是,仅靠学人的自律,似还不够,需有相应的制度加以保障与规范才行。

       (本文责编:育 文)


      作者:王震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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