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有一栋房子,床榻应该紧靠着窗户,窗户不用密封性过好,木框玻璃的便可。窗外则要讲究些,需有一块玲珑剔透的太湖石、一棵西府或者垂丝海棠、一丛芭蕉和一株金桂。如此便可以夜晚熄灯之后,躺在床上,春弄海棠花影、秋醉桂香阵阵、夏日里听雨打芭蕉如仙乐齐奏、寒冬中闻风打石心似别时呜咽。岂不美哉?至于翠竹,虽清雅但实在招惹蚊子,还是不要太靠近得好。屋内倒无需什么,一盆国兰摆在床头便可。日日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提醒自己应做个君子。
《花花草草》厚厚一大本,主题正如书名,话题轻松,以吴中地区的常见花卉和园林植物为主,再就是游记也有不少,偶尔写点掌故。过年带它回家就是看中这个,心底琢磨着读罢正好逢着江南早春,去按书索骥也未尝不可。我三去苏州,要么是年少无知时,要么是公务在身行色匆匆,除了拙政园、虎丘等世人皆知的景点,风雅苏州尚且面目模糊。如此一解心头瘙痒,岂不是正好!
周瘦鹃是老派文人,少时因为自己爱情不顺,悲苦成文,一不小心成了“新鸳鸯蝴蝶派”的早期代表,后来结婚了与爱妻相敬如宾便不再写这些。他是翻译家,是国内第一个翻译高尔基作品的人,颇受鲁迅的赏识,是南社的成员;同时还是园艺名家,苏派盆景制作的大师中,他是当时国内备受推崇的高手。
周瘦鹃的父亲早逝,家境贫寒,日寇铁蹄之下山河毁尽的悲痛,新中国成立后日新月异的雀喜,在他笔下都能读得出来,不过他终究是一个“闲人”,日常主要是伺弄着他满院子的花草树木,春夏秋冬不亦乐乎。新中国头些年,每逢各种欢庆的日子,在苏州、无锡、上海等地,他都会受邀参展或者作为指导设计,精心制作各类盆景以娱大众。国家领导、各界名流对其作品也是分外喜爱,他的“紫兰小筑”(又称“周家花园”)里,时常高朋满座,宾客如云。
周瘦鹃所写文字基本限于花草风月鲜有政治立场,即便是在“文化大革命”之中,也本不至于被深度构陷,却不料被张春桥点名批斗,1968年不堪屈辱,投井而逝,时年七十有四。
周瘦鹃在苏州,张春桥在上海,还小他十几岁,没什么交集,张春桥自称去也没去过“周家花园”。我疑心是张春桥曾想要周瘦鹃的盆景被婉拒了所以记恨在心。张春桥怂恿苏州的红卫兵,说周瘦鹃搞盆景肯定是别有用心,是为了瓦解人们的斗志。红卫兵从上海回苏州后,一顿打砸,上千盆花草顷刻全毁。周瘦鹃在1956年写夏日台风袭击周家花园的夜晚,一家人从毫无防备到应顾不暇,最后狼狈不堪损失惨重,看着花草被台风蹂躏,字里行间心虽痛但总还是怀有希望的,毕竟周家花园连抗战都熬过来了。不料12年后,万念俱灰。
《花花草草》一书我读得很慢,主要是因为全书中诗词太多。
周瘦鹃是旧时期的文人,吟诗作赋是基本功,写着写着张嘴就来。这样的文字无法一目十行,唯有细细品读才能与作者共情。否则他是“敲诗写韵对梅丛”,我就只能“囫囵吞枣又糊涂”了。
读得慢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书中提到不少吴中名胜我都不太了解,于是一边读一边上网查资料,盘算着要不要去看一眼。尽管看景不如读景,但我想只要那些老树还在,那些山石未移,只要太湖还没有被填,有些风物就不会改变。天与地之间,总还是有一股气韵不散。
我因为读这本书也习得不少新知,明白有些事情,未见过并不代表不存在,比如成熟的杨梅竟有白色的,而且甚为可口;懂得有些先前觉得他人矫情的,往往是自己无知,比如鲁迅笔下直刺向天的枣树确实中间最直最长的几枝生来便是如此。还知道了苏州动物园本是殡舍,早就养着好多大鼋,旁边的方家场有方孝孺的住宅,邻近的传芳巷正是苏曼殊讲学的地方等等。
只可惜,明朝第一笔杆子,拒绝为发动“靖难之役”的燕王朱棣草拟即位诏书,被朱棣灭十族,方孝孺后继乏人。而那位集才、情、胆识于一身,半僧半俗,红尘孤旅之后留下八个字:“一切有情,都无挂碍”的苏曼殊,葬在西泠桥侧,与名妓苏小小做了邻居。此等不入正统的非凡人物,后世也无了。因为容不下,连一个小小的朋友圈内部的提醒都容不下。
至于那些大鼋,长期以来,动物分类学被认为无甚大用不被重视,致使众多鼋鳖混淆不清,后来才知道其中有一种是极度稀罕的斑鳖。2019年,苏州动物园里仅存的一只雌性斑鳖死亡,至此,全世界这个物种仅剩三只。呜呼哀哉!
周瘦鹃在1962年写的文章,笔触依旧是欢欣的,我因为知道他六年后投井的悲剧,读得时候心力憔悴,会痛,因此就更加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