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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 剧

  祁剧的根脉,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那时候的祁阳先民在各种庆典或祭祀活动的原始歌舞中,就已经隐含了一些戏曲基因。
  时光缓慢而又快速地流淌着,古老的祁阳那些原始歌舞也跟随着时光之水流进了汉代、唐代、宋代,流进了历史的每一条河道。在时光之水的冲刷清洗中,汉代的百戏、唐代的歌舞、宋元的杂剧,无不对祁阳的原始歌舞音韵造成不同程度的冲击,无不在经意和不经意间改写、修正、撞击着祁阳原始歌舞的血管和经脉,使那种古老的祭祀中的原始歌舞渐渐蜕变成一种戏剧雏形。尤其是后来江西“弋阳腔”等戏剧基因的融入和祁阳方言土话的对白与演唱,以及祁阳祭祀、风俗、民情这些地方风味的渗入,更让祁阳的原始歌舞曲调和音韵彰显出地方戏剧的韵味和个性,祁剧从此就像一只刚刚长满羽毛的山麻雀一样,在中国一个叫祁阳的地方到处飞翔和鸣叫起来。
  以我对祁剧前世今生的了解,它已然在中国的天空下顶风冒雨地飞了五百多年。在这五百多年的春秋风雨中,祁剧先后融汇了徽调、汉调和秦腔这些戏剧精华,演绎成高腔、昆腔、曲牌体和弹腔、板腔体的个性特质,成为更独立更大气的剧种。更有意思的是,祁剧的不断完善,最后因为地方语言的分支,而又形成了以祁阳、零陵为中心的湘南各地祁剧派别的永河派和以邵阳为中心的湘中、湘西各地祁剧派别的宝河派。这两种风格截然不同的流派,就像两只孔雀一样,在湘南、湘中和湘西各个城镇与乡村鸣叫开屏,绽放出它们相同的本色和不同的异彩。
  任何美丽的生灵,都必须通过不断的繁殖,才能让这种美丽延续和壮大。
  祁剧也需要繁殖,因为它是画眉,是孔雀。
  于是,那些祁剧老艺人就要带徒弟、带学生,就要组成一个一个戏班,形成一个一个团队,不能总是散兵游勇地临时组团演戏。
  最早的祁剧戏班是清朝康熙年间的老春华班。因为到了清朝,祁剧不仅在湖南各地广泛传唱,而且还飞到了全国其他省份和地区。尤其是到了清朝道光年间,祁剧艺人的传艺方式已不再局限于单个收徒,而是开门办班,形成了严谨系统的科班传艺秩序。
  据记载,从清朝康熙年间到民国末年,分布在全国各地的祁剧科班就有近百个。胜利班、永庆班、桂馥班、宝华班、桃仁小社、东华班、三吾班等等,这些科班都创办在祁阳和相邻的祁东境内各个乡镇村庄里。除了祁阳和祁东境内这些科班,清代到民国期间,还有很多祁剧科班分别创办在祁阳以外的新田、东安、道州、武钢、桂阳、新宁等县。而且,在全国其他省份,也有祁剧科班,这其中就有福建祁剧科班、江西祁剧科班和广西祁剧科班。
  祁剧的传统剧目流传下来的有上百个,可祁剧的老祖母却是充满了血腥味的《目连传》。
  《目连传》是一部高腔戏。这部戏的故事充满传奇性。目连是印度人,叫目犍连,是释迦牟尼的一个大弟子。西晋时,译经家竺法护译《佛说孟兰盆经》,记述了目连下地狱救母。中国人很喜欢这样的大孝子,于是都按经书中的要求教育世人,并在每年七月十五日中元节这天,像目连那样,请众僧举行“孟兰盆会”,超度自己去世的列祖列宗和无人祭祀的孤魂厉鬼。可是,当女皇武则天当朝的时候,另一位高僧实叉难陀,又译《地藏王菩萨本愿经》,写的是两个女子下地狱救母的故事。后来便有人将两本佛经中下地狱救母的故事糅和在一起,编成《大目犍连冥间救母变文》在民间说唱。再后来,有人又将有关目连的变文编成了戏曲。北宋崇宁年间,京城汴梁上演了《目连救母》杂剧,连续演了七天,后来被孟元老写进了《东京梦华录》,这是中国戏曲史上最早写进史书中的剧目。
  由于北宋时期的目连戏最为精彩,于是各地纷纷效仿演出此剧,且慢慢演变成了中元节的一种民间习俗。到了元末明初,《目连传》在长江以南和临安周边地区成泛滥之势。江西一带演出目连戏,倒是别具一格,用的是高腔中的“弋阳腔”和“青阳腔”。随后,湖南、福建、云南、四川等地也到处流传这个最古老的传统剧目。也就在这个时候,祁阳的祁剧艺人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灵感暴发,居然就将“弋阳腔”巧妙地搬进了祁剧唱腔,然后结合祁阳地方音乐、语言、习俗,像个手艺精湛的裁缝一样,裁剪成一部巧夺天工的祁剧《目连传》。就这样,江西高腔《目连传》从此成了祁剧的老祖母。
  但是,《目连传》中的杀叉等众多绝技,表演技巧虽然精湛,却充满了血腥气。据说,演出这个剧目时,舞台旁还要摆一副棺材,杀叉用的是真正的铁叉,锋利尖锐,演员在台上扎叉的时候,不是表演那样的比试,而是要真正叉向对方的,毫不留情,没有真功夫接不了招的,被活活叉死后就装进棺材里。正是因为这个古老的剧目表演起来太危险,所以就慢慢被淘汰了,在历史的记忆中渐渐沉睡。
  老祖母《目连传》虽然长睡不醒了,但此后,有一部叫《孟丽君》的戏,在中国当代祁剧界沸沸洋洋了很长一段时间。这部历史剧由当时的祁阳县祁剧团演出后,一时轰动了整个湖南以致全国。1984年,湖南电视台将其拍摄成十二集戏剧连续剧播出。随后,湖南美术出版社又分上、中、下三册出版发行了《孟丽君》戏剧连环画。随后,湖南音像制品出版社又发行了《孟丽君》盒式磁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孟丽君》就像一只春燕飞遍祁阳,甚至整个湖南的城镇乡村,在湖湘大地闪烁出一片片祁剧的春光丽影。
  很多人都说,祁剧很土。我认为这不是在贬低祁剧,而是对祁剧的最高肯定。
  祁剧不土,就不是祁剧了。就像陕西的秦腔一样,那种土味,才是真正的商州味,才是真正的秦腔味。
  祁剧虽然很土,但土得很有规律,很有章法,很有讲究。只要你看一场祁剧,尤其是祁剧传统戏,你就知道祁剧的语言多么有味道了。它们都是在祁阳地方话的基础上规范出来的戏曲语言,咬字讲究单、双、空、实、满,有自己的咬字吐音方法,有自己拿腔拖调的韵味。而且,这种咬字的方法都是祁剧艺人一代一代口传身教的,学艺的门徒必须一句一句地死记硬背那些关键字和关键句,任何人不得随意篡改变动。这样的结果,就像菜农种出来的庄稼一样,种下白菜种子,绝对不可能长出萝卜来。
  祁剧的唱腔也是很有规律的。它们以高腔、昆腔、弹腔为主,兼有杂腔小调和器乐的声腔音乐成分,这是其他剧种中绝对没有的特色。
  更堪称一绝的是祁剧脸谱,通常用红、黑、白三色为基色,调色开脸,也就是化妆,并在额头上画出表明人物出身、经历、本领、名字的象征物。于是,这脸谱就不仅仅是一种形象道具了,它更具有一种抽象的审美意趣,包含着一种美术元素,或者说,就是一幅幅印象派画作。
  祁剧的音乐也是丰富多彩、声色并茂。它们由声腔、曲牌、锣鼓经、器乐演奏组成一个完整独特的音乐体系,其主要乐器是祁胡、大筒、月琴、三弦和笛子。所以说,我们欣赏戏剧有两种方法,一种是看戏,一种是听戏。戏剧之所以能用来聆听,就因为它的音乐具有个性和惊心之美。这就像我们想听鸟鸣,不一定非要看到鸟,只要你静坐在一片树林里,闭上双眼,就会有鸟语萦绕在心田。
  我最早看过的祁剧是《嫦娥奔月》,一部神话爱情戏,是在我的家乡小镇一个简陋的影剧院看的。当时的门票好像是两毛钱,我们排队入场,里面坐满了人,没有一个空位,我依稀记得后面似乎还有人站着在看。
  这部戏由我们县祁剧团演出,我坐下来还不到十分钟,大幕就徐徐开启了,我听到一声巨大的雷鸣,吓了一大跳。我虽然知道这一声雷鸣来自于离我只有十来米远的舞台,但我并不明白这声巨响是音响师制造出来的。在这之前,我对戏剧的了解仅限于在那些乡村放映的电影里,而且还不是祁剧,是京剧、越剧、豫剧、黄梅戏一类的戏曲。因此,那一次能坐在剧院里看一场祁阳祁剧,听到从舞台上炸响的那一计尖锐的雷鸣,看到舞台上空的夜色与明月,见证舞台上那悲切而又缠绵的爱情神话,我就对祁剧有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联想。
  现在再想起来,才知道,一个那么简陋的影剧院居然没有一个空位,都是因为那时候我们的生活过于沉寂和空旷,而祁剧恰似雪夜的一束月光照彻了我们那段清冷的日子。更准确地说,那是一个正值祁剧如同我亲耳聆听到的那一声惊心动魄的巨雷一般响彻在我的家乡和家乡以往的许多城市与村庄的时代。不像现在,四处膨胀的各种娱乐泡沫,早已湮没了我们的日常生活。
  早些年,我的老家祁阳为祁剧诞生五百周年举行了一次祁阳艺术史上盛况空前的庆典,还特意编撰了一部《祁剧志》。翻看《祁剧志》,上面所记载的老一辈祁剧艺人绝大多数曾经都是一介村夫农妇。其中有位名气很大的老艺人的艺名还特别的乡土,叫“李泥巴”。我想,那“泥巴”不仅是这位老艺人的艺术土壤,可能更是整个祁剧的文化养分。
  可以说,祁剧其实就是一种村野文化,一种民间花朵。
  在我老家农村,很多人喜欢用祁剧祝寿,而且一唱就是三五天甚至半个月。过去一些大户人家做大寿,还有唱一个多月甚至半年祁剧的,有一些大户人家,还专门在自家宅院里修了戏台。因此,我老家乡村的大部分时光都会飘出祁剧的清辉流韵。哪怕是相隔三五里远的村庄,只要那边唱祁剧,相邻的村庄都能听到祁剧高腔沉闷而又尖锐的轰响和昆腔、弹腔必不可少的大鼓、大锣、大钹、唢呐、笛子的喧哗。
  就这样从明初唱到清朝唱到民国又唱到离我们犹远犹近的昨天。
  而且,只要有人请祁剧班子来唱祁剧,就会有很多女人将她们的娘家父母接过来看戏,也有接其他平时走动得很亲密的亲朋好友。他们的那份情意,也因了祁剧这枝民间花朵芳香的浸染和润泽而从此更加浓烈淳厚。
  我有一位表姐就是唱祁剧的,而且在我们老家那些祁剧“草台班子”中还很有名气和人缘,于是就经常有戏班请她去演戏,去唱主角。每次在台下看祁剧,看到表姐出场,我就特别激动和自豪。
  表姐现在已经老了,不再登台唱戏了,她现在就跟着她的儿子住在我们那个县城里。我不知道她的心里是否依然还惦着她的祁剧?这个大半辈子都在跟着一个又一个祁剧草台班子奔波漂泊的女人,也许这个时候才真正领悟到,她原来所饰演的任何一个粉艳娇贵的千金名媛抑或任何一个苦难深重的贫女弃妇,都不过是借助远远近近的历史与岁月的一种人生虚拟而已。只有眼下走下舞台后的晚年人生,才是那么的真实而具体,这似乎也是许多老祁剧艺人的一种状态。
  表姐似乎很满足现在的生活。只是偶尔,她也会唱一段祁剧,似乎是对已然陌生的祁剧的一点点重温,又似乎是对渐行渐远的祁剧的一种挽留。
  唱了大半辈子祁剧的表姐,在她六十岁生日的时候,居然没有请一个祁剧“草台班子”为自己祝寿,而是由他的儿子在我们县的电视台点了一部电视连续剧。
  这其实已是一个很正常的事实,因为那种用祁剧“祝寿”的乡村场景早已成为我记忆中的一堆碎片。
  现在,那些曾经殷勤地行走在乡村的“草台班子”,甚至包括一个个专业剧团,几乎都纷纷踏上了流亡之旅,就像乡村里那些被抛荒的稻田一样,守望着昔日的满田稻香和今日的孤寂。
  幸运的是,祁阳祁剧现在已经成为我家乡祁阳市的重要保护对象,正在紧急抢救,而且还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2022年12期) 


      作者:□凌 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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