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 年发掘的里耶秦代简牍,其内容之丰实,简直让考古界大吃一惊,这分明就是秦王朝的一部百科全书呢。尽管如此,但终究是地下挖掘出来的文物,并非出自天然,内容亦系人工镌刻,公文及官署档案、祭祀之类居多,外带一点生活日常,男女情爱及文学传奇之类鲜有涉及。
那么在中华广博的大地上,自然生长的,至今仍在天地间生生不息繁衍,具有顽强生命力的活的竹简,诸君曾有过听闻吗?
其实是有的。九嶷山的斑竹应该就是。九嶷山的斑竹不仅是活的竹简,而且记录的是一段缠绵缱绻,历经 4000 余年传承不衰的爱情故事,且极具文学性。
这段故事的主人公,想来读者诸君早已了然于心,他们就是舜、娥皇、女英。是他们共同完成了这部长卷竹简的创作。
娥皇女英万里迢迢追寻帝舜到九嶷山,为的是寻找舜的行迹。舜在很长一段时间走出了她们的视线,她们有责任去舜的身边为他做点什么,哪怕为他揩把汗,问候一声冷暖。天地既降大爱于她们,她们哪里容得彼此长期分离?作为妻子,丈夫即便去了天涯海角,妻子也要时时陪伴在身边才是正理,这是她们终极的信念。
纵观远古时代的女性人物,名声响亮的最是女娲和嫦娥,但她们终是距离我们太过遥远,即便仰望星空亦不能窥见其衣袂一角。而娥皇女英,却像是在山间竹丛中行走的民间女子,人间烟火气息十足,一旦提起她们,总有十二分的亲近,亲近如邻家姊妹。
据民间口口相传,娥皇女英行走在九嶷山的山壑中,先是沿子江上,然后沿母江下。沿子江上时路边的杜鹃花是红的颜色,耀人眼目;沿母江下时路边的杜鹃花一律呈黄的颜色,有了些许晦气。二人见此,心里似乎有了一种预感,但仍是坚定信念,没有丝毫气馁。接下来,她们把漫山的白云撕扯揉搓了个遍,把竹林拨弄穿越了个遍。最终是从山间流泉的呜咽声中,从云中鸟雀的哀号声里,捕捉到了舜的噩耗。顿时,天欲为之崩,地欲为之裂。二人心中那份悲恸,如山洪决堤,无法遏止,唯有将一把把的泪,和着心上的血,洒向身旁的竹丛。因为娥皇女英这一仓促间,呼天抢地、异乎寻常的举动,居然创造了一个奇迹,从此就有了一种能够进入中华文化史的竹的品种,在九嶷山中应运而生。这就是国人众所周知的斑竹。
斑竹又名泪竹,亦名湘妃竹,是一种具有浓厚人间情愫,既温馨典雅又具文学性的竹子。广群芳谱上说:“尧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涕挥竹,竹尽斑。”也就是说,所谓的斑竹,其实之前应是一种极普通的竹,后来因二妃寄情于彼,以泪加以滋润,久而久之,竹子周身便附上了泪的斑痕,再也不能脱落,这样,竹便产生了质的变化,成了后人眼中具有人的情性的竹。一个千年过去了,又一个千年过去了,三个四个千年过去了,斑痕没有因为历史的递进、风雨的洗刷而有丝毫褪色,而且愈久愈见光鲜,这不仅见证了二妃的寄情之深,更让人从中看出来一点奥秘,其实天地山川,草木花卉,或逢大喜,或逢大悲,是完全可以与人类共情的。
二妃的挥泪于竹,其实在我看来,也就是一种书写,只是书写的方式不同而已。平常意义的书写,总有被时光、被风雨抹去痕迹的时候,但二妃是蘸着胸廓中一腔热血在书写,是凭着生命之本能在书写,是将自己的生命熔铸在竹的生命里,借助竹的生命以延续自己的生命,这就与常人的书写有了天壤之别。古往今来,这应该算得上是破天荒的一种创意。竹的生命坚韧不拔,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二妃的满腔情怀也就能够随着竹的生命反复轮回,千秋万代传承不歇。二妃的这种书写方式,中华五千年文明史中,恐怕绝无仅有。唐人高骈有诗曰:“帝舜南巡去不还,二妃幽怨水云间。当时垂泪知多少,直到如今竹尚斑。”个中情怀,可谓囊括了后人对二妃洒泪竹筠的万千感慨。
当然,故事离我们已经很是遥远,中间间隔着 4000 多年的历史鸿沟,这段距离是我们今人轻易无法逾越的,虽然民间一直代代相传,典籍中亦有多种版本记载,但终究很难还原二妃当时抚竹哭泣的悲伤场景。但好在有九嶷山在,有斑竹在,九嶷山离我们很近,斑竹亦离我们很近,这就够了,这就可以作为佐证了。那么我们通过对九嶷山的反复阅读,通过对斑竹的反复阅读,是满可以得到足够的信息反馈的。
我们在阅读九嶷山时,舜无论如何是个绕不开的人物。舜是九嶷山的缔造者,没有舜也就没有九嶷山。而舜在上古五帝中,我认为是最具人情味的一个人,也是最具文化内蕴的一个人。你看,他的故事非常具体:他的家庭是具体的,他与娥皇女英的生死爱恋是具体的,他的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也是具体的。还有,他晚年南巡的壮举,也是具体的。以舜的出身,不过是个捕鱼种田的农夫,是货真价实从陇亩中走出来的底层人物。但他最终却以超乎常人的勇气,超乎常人的毅力,超乎常人的智慧,成为第一个踏上遥远南方这块不毛之地的华夏始祖,以一己之力,促成了华夏民族的初步统合,一座名山亦因此而耸立于华夏民族仰望星空的目光里。这是多么神奇的创举!而总括舜的一生,收获的何止是后人交口称赞的那些个
丰功伟业,何止是一座山。他还收获了比山还要牢实的爱情。是的,我在这里要特别指出的正是爱情。我在阅读九嶷山时,在阅读斑竹时,不知为什么,总是被一种爱的氛围所笼罩,任怎么也化解不开。舜、娥皇、女英,在古苍梧之野共同出演的这一幕感天动地的情爱剧,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九嶷山是一座有爱的山,斑竹是一种有爱的竹。我有时想,如果九嶷山没有了斑竹会怎么样?没有了斑竹的九嶷山还会是九嶷山吗?一座没有了爱的九嶷山,它的历史还是完整的吗?人们对它还有一如既往如火如荼的阅读兴趣吗?
所以,在这里我要郑重地说一句:舜无疑是九嶷山的灵魂,而斑竹应该是九嶷山无可替代的镇山之宝。
舜、娥皇、女英、九嶷山、斑竹,早已被历史捆绑成了一个整体,缺一不可。缺了其中任何一项,历史都将残缺不全。
舜缔造了九嶷山,让九嶷山高高耸立于天地之间,永远昭示着一种至高无上的信仰。娥皇女英则以血和泪培育出了一种全新的竹的品种,并在这种竹身上铭刻下自己对于爱的刻骨铭心的诠释,这是娥皇女英大手笔的书写,其光芒将永垂不朽。
我是去现场阅读过斑竹的。早在 20 世纪 70 年代末,我就只身去攀爬过九嶷山,并有幸置身于斑竹林,大大满足了我阅读斑竹的愿望。记得那天山里有微风,一大片斑竹林随微风揺曳不止,如波浪般在山谷间起伏涌动,给我造成一种进入远古虚幻之境的感觉。懵懵懂懂中,我似乎见到了二妃在竹丛中艰难跋涉的身影。她们时而呼号,时而饮泣,不断地用巴掌抹了泪往竹竿上洒,渐渐已是精疲力竭。我当时感觉浑身热血沸腾,心想这是我近距离体察这段历史,近距离会晤二妃的绝好机会,于是便一跃而起,迫不及待要对二妃说一点什么。可是就在这个当口,一阵突如其来的雾岚如水般漫将上来,顿时把我裹了个严严实实,也把整个现场场景一股脑屏蔽。少顷,再睁了眼去看时,哪里还有二妃踪影?我意识到已与二妃擦肩而过,无限惋惜之余,便紧紧拢住一根斑竹,用力将其拥之入怀,久久不肯松手。当时我拢住一根斑竹的感觉,就像抓牢了那段历史的一件信物,激动得不知所以,后来便索性发疯般地,将这根斑竹当作是二妃的馈赠,毫不犹豫斫砍下来,据为己有。之后的数十年间,这根斑竹一直是那么显目地被我供奉在书房的书架上,成了我最珍贵的典藏,每当取下来阅读时,心中总会升腾起对那段历史的无限向往,以及对舜,对二妃发自内心深处的思念。
关于娥皇女英的传说,尤其她们的最后归宿,据我接触过的版本,有亲历九嶷一说,亦有“望苍梧而泣”一说。群芳谱上就有这样的记载:“……世传二妃将沉湘水,望苍梧而泣,洒泪成斑。”这里的“望苍梧而泣”,分明就是说二妃并未亲临九嶷,在湘水中遥遥地望一眼苍梧,然后很无奈地为舜殉节。但此说我以为总有诸多的不合人情处。其一,以娥皇女英行事的执着,以她们对舜那种大爱的坚贞不屈,岂能满足于“望苍梧而泣”?既然之前已有不畏万里的跋涉,又何以近在咫尺而轻易舍弃?其二,按中华文化的传统惯性,历史不可能将舜与二妃硬生生剥离,眼睁睁放任她们站在湘水的下游望眼欲穿。果真这样,这幕情爱剧也就摆脱不掉后代“望夫石”之类的套路,了无新意。唯有让二妃亲临九嶷,来到舜的身边,痛快淋漓大哭一场,一手蘸了血,一手蘸了泪,将自己的一腔心迹书写在竹的身上,然后以身相殉,这才算得是真正圆满,也才算得是世间无两的千古绝笔。因之,我以为“二妃将沉湘水,望苍梧而泣”一说无法成立。
九嶷山有座标志性山峰,人们呼之为三分石,亦叫三峰石,舜峰,或舜公石。高1822 米。远远看去,如三根擎天巨柱,撑起一片蔚蓝天空。4000 多年,三峰石就那样相拥相抱,不离不弃,直指苍穹,看去何其壮观乃尔!我对此曾有一点感慨,并发而为诗:“翻开一座山的档案,风云扑面而来,三个伟大的生命凝结成一副倚天支架,撑起爱的天空永不坍塌,今天终于明白 4000 年前舜的那次行走的意义,一座山的高度无法用尺度衡量,我们没有理由不对它由衷景仰。”那么是否可以说,三峰石便是舜、娥皇、女英三位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象征?
而今,如朝臣般拱拥舜庙周遭的舜源峰、娥皇峰、女英峰,仍是高高耸立着,像在为后人印证着什么。山中一丛丛生命力旺盛的斑竹,仍是年复一年繁衍着,偶尔一阵山风掠过,仿佛是在为世上一代复一代的男女,复述那段感人至深的故事。我一直认为,斑竹是世间最能撩拨人类情感的植物,无论谁面对它,心灵都会受到震撼,情感都会得到升华。“美人杳何处,遗恨写潇湘”,历史毕竟远去了,远得只剩下一些朦胧记忆。那么当今之世,身处浮华之境的我等芸芸众生,是否还有人能够静下心来,从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网络世界里抽身出来,走进历史,去阅读二妃书写的这部爱情竹简呢?去倾听山谷的风不厌其烦地复述或朗诵呢?我相信会有的,因为,这毕竟是历史留下来的经典文献,是中华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们唯有不间断地阅读,不间断地倾听,才能牢固地维系与那段历史的情感,延续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粹。同时,唯如此,方不会辜负了 4000多年前,娥皇女英那场撕心裂肺的哭泣。因为,这是她们对于爱的最具震撼力的倾诉与表达。
(2023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