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8个半世纪前，岳飞被害于今日杭州庆春路口，也就是当年南宋临安风波亭里。刑前狱吏要岳飞在画好的假供状上画押，岳飞提笔写下八个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一代忠良、万古名将的遗言实乃叫天天不应之声。这是他对死后命运的预言，也是复仇的誓言。他说：天上的太阳是明亮的，它将照亮我的这颗光明磊落之心，它将洗净我的不白之冤，它将把那些魑魅魍魉的原形统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今日栖霞岭下的岳王庙在殿中檐之上悬挂着的横匾——心昭天日，便源出于此。

　　关于岳飞生平和岳王庙概况，八百年来前人之述备矣，杭人如我者，比起外地人，偏又多出一番对岳王庙的乡亲之情。岳飞虽为汤阴人氏，然而后半生都在杭州度过，今我故乡熟土的所到之处，多带有岳王故迹。外地来杭者几乎无有不到岳王庙，有许多人都是从湖滨坐着小船到岳王庙的。从前杭州有说书听书的传统，一路上船工就讲着听来的岳爷爷的故事，这多半是从《说岳精忠演义》中来的，再加上民间流传的神话，说的听的都认真。再放眼指点西湖湖山，有英雄魂魄行走，怎么不叫人油然生光荣自豪之情。记得钱塘乡亲清人袁枚在《谒岳王墓》中曾写道：“江山也要伟人扶，神化丹青即画图。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这才真正是把西湖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的关系讲透了呢。

　　我自小住在法院路斜对面，可说与风波亭毗邻了。此地以后在国民党陆军监狱的基础上，又成了现在改造犯人的监狱。杭人说人犯法进监狱，便说此人进了“小车桥”。风波亭，当年就在这小车桥畔。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今天的这里是既无小车桥，亦无监狱，更无风波亭了。一条笔直的新修大道，两旁广告直抵西子湖畔。又修了极为漂亮的宾馆，中外游人鱼贯而入，哪里还有当年英雄冤屈的影子？

　　我常在这一带徜徉，乃是因为我渐渐知道我和八百年前的民族英雄，还是比邻而居。过去庆春路口还有一座银瓶庙，庙旁还有一口井，就叫银瓶井，那是为了纪念岳飞女儿的，不过我小的时候并不知道它们还有这样的光荣历史。那时我已经看过一部名叫《银瓶公主》的越剧了，越剧里那位公主抱着银瓶纵身一跳，跳进了一口井中。我小学时有个同学，住在法院路一座庙宇一样的房子里，庙门口又有一井，就在人行道上，居民洗菜汏衣，均汲其水，我亦常去洗手。后来才知道，岳王的故居就在法院路和菩提寺路的斜对面，不过平屋数间而已。后人纪念岳飞，便有了今日的岳王路和今日的孝女路。岳王路今日成了花鸟市场，孝女路有一段时间则大摆服装店铺，熙熙攘攘的，都是安居乐业的人们，岳飞九泉有知，当能闭双眼了。

　　那孝女，便是传说中岳飞的女儿银瓶，银瓶井也就在孝女路附近，也就是我童年时代常去洗手的井，至于那银瓶庙，正是我同学住的家呀！据说银瓶年方十五，学得一手“岳家枪”，十分了得，是岳飞的掌上明珠。岳飞亡而银瓶愤，直冲朝廷，要诉公道，却被士兵阻挡，银瓶一怒之下，抱起家中一只银瓶，投井而死。后人为纪念她，称井为银瓶井，又盖庙塑“银瓶公主”像。井上有“银瓶井”铭文，曰：

　　天柱危，日为月，祸忠良，奸桧孽。娥叫父冤冤莫雪，赴井抱瓶泉化血，曹江之娥符尔节。噫嘻，井可竭泉，名不可灭！

　　后来庆春路被拓宽了，杭人庆贺之际，我突然想起了银瓶井和庙，匆匆赶到那里，徘徊再三，银瓶井没有了，一色宽广人行道，一马平川。难道就找不出既整治了市容又保留了古迹的两全之策吗？我只好和古人一样地长叹了：“噫嘻，井可竭泉，名不可灭！”

　　然而，当年岳飞是一天也没有被百姓忘记掉的。忠良被害，最不平的还是草民百姓。岳飞被害于1142年1月27日，地点在大理寺狱中，南宋大理寺狱在钱塘门内，钱塘门外有九曲丛祠。有个善良的狱卒，名叫隗顺，冒着生命危险，把岳飞遗体背出城，埋在钱塘门外的九曲丛祠旁，也就是今天的少年宫北面。隗顺为了记住英雄的葬身之地，用了岳飞佩戴的一只玉环陪葬，上面种了两株橘子树，为遮人耳目，题的是“贾宜人墓”。这善良的狱卒临死时对儿子说，岳元帅精忠报国，一定要记住，将来寻访遗体，岳帅腰下佩有玉，还有一个铅桶，里面藏了当日枷锁上揭下来的封皮，都可为证。因为墓地周围是一片堆积如山的螺蛳壳，所以《精忠岳传》中有“欲觅精忠骨，螺蛳壳内寻”。

　　整整二十一年之后，岳飞才被平反，遗体方被迁葬到今日栖霞岭下岳王庙。这岳王庙原是唐代的智果寺，宋代勘定为功德院，后来就成了岳王庙。

　　但是历史上的杭州，却有两地岳坟之说，那是清同治年间的事了。杭州司狱吴廷康考查认为，岳飞初葬，就在众安桥旁，于是便造了庙，还筑了衣冠冢。并且，还塑了岳飞及部将杨再兴等14个人的像，一时香火很旺。这个地方，就在今天的庆春路第二小学内。今人考证，认为还是九曲丛祠更为可靠，但人们敬仰忠烈之心，却可见一斑。

　　历史上的岳王庙，因为去朝拜的百姓太多，香火旺盛，天长日久，竟然就成了一处热闹的庙会，许多民俗活动就在这里展开，包括说书艺术，“一市秋茶说岳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我现在也还是常去岳王庙的，岳飞塑像后环绕的壁画讲的岳母刺字、精忠报国、直捣黄龙、十二金牌、风波冤狱等，可以说是深深地勒进了我们民族的骨血里，成了我们世世代代相传的具体的民族精神内容。

　　而跪在岳飞墓前的那四座代表陷害岳飞的人物铁像，无论工作人员如何看管，还是挡不住人们对他们吐的唾沫。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四座跪像，已经是第九次铸造的了。听说有一年这四座铁像突然不见了，没几天西湖水就开始发臭，那四座铁像随之浮了上来。原来西湖水受不了它们的臭，又把它们打发回来了。

　　岳飞墓草青青，左侧是他的儿子岳云墓。墓前那块大石碑，上刻“宋岳鄂王墓”，据说是明代旧碑。我儿时每每到此墓前，总见人用角币贴着墓绕一圈，说是岳王能够神佑我们，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另有几段立着的化石柏树，父母也给我讲过，此乃精忠柏。说这株柏树原来就长在风波亭旁，岳飞冤死那一刻，草木失色，柏树立刻就枯死了，硬得就跟铁石一样，而且僵在那里就是不倒。后来这株树被移到了众安桥的岳王庙，60多年前再移到岳王庙。

　　我后来才知道，“精忠柏”乃是松柏科植物的化石，论其年龄，已经有一亿两千万年以上了。以这样几乎可以称得上永恒的象征来观照岳飞的民族精神，的确是相得益彰啊。

　　庙里人多，总静不下心来感受这特有的气氛。直到有一天风雨黄昏，郊外人少，我到岳王庙，行至碑廊，独自漫步间，突然仿佛听到了金戈铁马声，它们就从岳王墓的方向响起来，越来越响，杀声震天，一直弥漫了风雨如晦的天地间。是的，那一天，我听到的是岳飞精魂的呼声，我也才第一次感受到只有岳王庙才具备的气节。

　　说到与岳飞有关的历史遗迹，杭州城里还有那么几处，是一定要提到的。

　　一是施全庙。施全生前也不过就是岳飞帐下的一名殿前小卒而已，但为忠良报仇，却在秦桧上朝的路上，也就是在今天的望仙桥处提着斩马刀行刺，惜未成。秦桧亲自审问说：“你的心坏了吧！”施全答：“丞相的心才坏了！你通敌卖国，残杀忠良，怎么会干出这种事！”

　　施全在闹市区被处了磔刑，杭人却为他建了施公祠。从那以后，秦桧吓得不敢出门，每次出来，要有五十名卫兵持着长矛守卫他才放心。

　　施全庙后来仅剩下了一座，在众安桥原直街。随着现代化城市的市政建设，这座庙也消失了。现在我把它记下来，就是希望大家不要忘了这位八百多年前的普通的正义的下级军官。

　　岳飞死后，他的那些战友亦备受迫害。岳飞死后6年，他的部将牛皋在一次秦桧死党的集会上被毒死。临死前和家里人说：“我已经61了，死也无恨。只恨南北通和，不是马革裹尸，而是死在了窗下。”

　　牛皋死后亦与岳飞为邻，他的墓就在栖霞岭上紫云洞前。我上大学时常到黄龙洞去背书，从黄龙洞再朝山上走一段，就到了紫云洞，就看到了牛皋墓。墓面朝西湖，块石围砌，旁有一百多年前光绪年间立的碑刻，墓道前石坊上的那副对联我还记得，曰：“将军气节高千古，震世英风伴鄂王。”

　　岳飞的部将，虽多为北人，但死后均葬在了杭州。张宪墓原在东山弄口，离岳飞墓只有一华里。张宪是一名蜀中大将，也是岳飞的得意爱将，1142年与岳飞父子同时受难，平反后被追封为烈文侯。他的墓到明代时已经荒芜，一个偶然的机会，被一个名叫王天佑的杭州人发现，重新修整一新。20世纪60年代，此墓尚在，已经被圈进了西湖区人民医院内。据说现在只剩下墓前的石马遗迹了。张宝墓在花港观鱼；“马前张保，马后王横”，前者墓在长寿路，后者墓在法院路；杨再兴家居艮山门，死后百姓建庙纪念他，留下了地名叫“杨墅庙”，一直叫到了今天。

　　岳飞死后才两个月，战友韩世忠就在灵隐飞来峰建了一座亭子，名曰“翠微亭”，名为登览形胜，实为纪念岳飞。原来岳飞曾经写过一首《池州翠微亭》诗曰：

　　经年尘土满征衣，

　　战友冤死，韩世忠辞官，自号“清凉居士”，头戴青巾，骑驴携酒，后面跟一二小童，纵游西湖，绝不练兵，终究忧愤而死，却留得翠微亭，今日依旧位于飞来峰上，俯瞰历史正邪。

　　岳飞死后，故居被改为太学，宗属亦都被发配岭南。太学生们却说，夜里常看见岳飞在太学中巡行。1276年，元人灭宋，俘虏了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帝，以及文武百官和太学生们，统统掳向北方。太学生徐应镰与子女誓不投降，全家在太学旁的岳王祠里祭祀了岳飞之后，集体自杀，民族气节，可叹可敬！

　　岳飞平反后，被流放到岭南的眷属又迁了回来，住在今日杭州下城区新桥附近，也留下一个地名，叫岳家湾。据说当年栖霞岭下多有店家，开店的也多姓岳，均为岳王后代，衍至今日，又不知留下多少岳家后代子孙了。

　　我所就读的大学历史系的强项，正是宋史，尤其是南宋史。在历史人物的研究之中，岳飞历来就是南宋史上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历史人物。杭州有专门的岳飞研究会，开过他的几次学术研讨会，分析他的精忠报国思想，关于是不是愚忠问题，关于他一旦得胜回朝会不会拥兵自重的问题，关于他和秦桧之间关系的问题，是降爱国、还是战爱国的问题，许多在我们看来不是问题的问题，历史上都是有过争议的。不说别的，抗战前夕，就有人曾经写过文章以为秦桧主和是一种保国的行为。

　　不管对历史事件如何争论，只要在岳王庙前一站，看到大门口那块大诗碑，上面刻着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就觉得英雄浩气，不仅仅是一个人的，也是整个民族的。你面对的是整个中华民族的伟大气节，岳飞是中华民族的岳飞。这一点，一定要到岳飞庙前，你才会有切身的感受。气节也在参与着历史，在某种状态下，改变着历史。抗日战争期间，杭州沦陷前人们纷纷到岳王庙来告别，向岳王爷宣誓要打回来。光复后又立刻去岳王庙祭拜，告慰英魂。从这个意义上说，岳飞不是永生的吗？

　　（2023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