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南山多,丘陵多。满山的绿挂在水边,那绿就清洌。山边水头就排列了许多村庄,或大或小,顺山顺水。
我出生和成长的村子就是其中之一。这里的村子叫法不一,有姓刘的就叫刘家院,姓王的就叫王家冲,但也有些村名是祖辈流传下来的,比如八角亭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见到什么亭,青山洞既不在山中也不见洞。而我所在的村子在河的尽头依山而居,是最贫穷的寨子,村名就叫铁里冲。可为什么叫铁里冲一直是我心中的疑惑,大人们也说不清。我只记得那里除了满山的树就是爬满山坡蔓延的藤。父亲告诉我,那是红薯藤,是我少年时生活的主食,是养我的粮食。
在我们这个地方,5月梅雨季节成月见不到太阳,雨水也很随意,一天中时不时漏那么几个小时,这时候河水滔滔,池塘水也暴涨。而到了夏秋季,雨水千呼万唤也未滴落一滴,河水见底,池塘干裂,大片的稻谷还没成熟就蔫了,留下干瘪的稻穗挂在稻杆上飘浮。靠天吃饭的日子让父老乡亲们苦不堪言。
那年月还交公粮,几亩靠近水井的水稻田收割的稻谷也刚好完成上缴任务,分到各家各户的口粮少得可怜。日子越贫穷,家里小孩就越多,家家户户都活跃着好几个小孩。长身体的年纪食量就大,粮食不够吃的村民就只好在田角地头偷偷地栽上红薯,那时的红薯就变成了我们成长的主食了。
穷则思变,当队长的致煌叔叔新上任时就大张旗鼓地召集大家在房前屋后,田角地头,甚至山上空地都栽上红薯,那年月集体大锅饭,随意开垦山地是不允许的,但为了活路,乡村干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红薯生命力强,见土就长,易耐旱。其栽培简单,用红薯藤插在土里就能长出硕大的红薯。一到秋季,青翠欲滴的绿铺满山野,那就是红薯丰收的季节了。
湘南气候夏天炎热,最适合红薯快速生长。“春栽一根藤,秋收一片果”。等到收完早稻种完晚稻,村民们就全力以赴挖薯了。薯藤是猪和牛最适合的口味,晒干后就堆满阁楼上,红薯就存放在家家户户的地窖里。
记得我上小学时背的花书包总是鼓囊囊的,那里面除了三本书两本作业本外就是三四根红薯。母亲早早地把红薯煮熟,家里五个孩子每个人书包里放几根红薯,早餐就在上学的路上完成,中午饭就在学校里吃两根红薯。那时的学生都和我一样,说话都是满嘴红薯味。
勤劳、贤惠的母亲心灵手巧,总会把不起眼的红薯做成品种繁多的美食。红薯干、红薯片、红薯粉、红薯炸片,每一样都有不同的口感,百吃不厌。
我家孩子多,种的红薯不够吃。放了暑假我就跟父亲去田洞外婆家去驮。田洞村离我家好几公里路,外公外婆是五保户,他俩不用挣工分,就在山上垦山种红薯。山离家远,年纪大了的二老上山挖薯也不方便,父亲就领着孩子们帮外公外婆挖薯,大部分都驮来我家。
我记得很清楚,我小学六年级跟父亲去外公家上山挖薯的经历。那时我家的红薯已经挖完了,天还没亮,我几乎是闭着眼睛起床的,很不情愿地跟着父亲赶夜路。
湘南的秋天早晚凉,山里雾气大。从山脚到山顶都是迷雾重重,好几米都看不见人。山底下都有人占地种薯了,外公的红薯地就只能种在山顶了。山大地陡,父亲用一根绳子套在我腰间拽起我吃力地往山上爬,越往上走,雾气越重,潮气越大。露水和汗水湿透了全身,天见亮时,才爬上山头。呈现在眼前的是好大的一片绿翡翠红薯地,薯藤相互缠绵爬满坡地,奋力地向前延伸着。
父亲一句话也没说,拿起镰刀就开始割藤。太阳爬上山顶时,一家人终于把一块地薯条割完了。父亲和姐姐们各自选好一行红薯,他们在前面挖,我在后面捡。把红薯上面的稀泥擦掉放进口袋里,这种事情我干得很麻利,毕竟是我从小就干的活。
挖够了几麻袋红薯,父亲和姐姐们吃力地驮下山去。他们要回村里挣工分,留下我一个人继续在山上挖薯。我虽然不情愿,但在父亲的威严下我只能妥协了。我拿起比我个头还高的锄头吃力地刨地下牢固生长的红薯。
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如此亲密地接触土地,这黄色的土壤,红色的红薯,深深地根植在我的血液,更红进了一个十二岁男孩的心里。
挖到傍晚时,我手掌磨出了血泡,一碰就疼。望着身后大大小小的红薯,感觉自己终于长大了,也知道这些红薯得来不易。我用柴火烤几根红薯,剥开皮放在嘴里,一股香味直冲心肺,这似乎是人世间最美的味道了。
如今,我站在异乡的红土地上,心里依然牵挂那些长在黄土地里或大或小的根根红薯。每当我路过红薯摊烤箱前,总会停下脚步,随意买上几根回家放在书桌上,那种熟悉的香味让我回到从前。我应该向故乡道歉,毕竟我远离了它,嫌弃过它闭塞落后。我可爱的家乡,我的故土铁里冲,哪怕今日依然被人称作穷山恶水,可是却养育了我。
红薯,家乡的红薯,永远留在心里,常常缠绕在我梦里……
(2024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