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华博大的版图上,有两条从历史纵深处奔腾而出的河流,一曰湘水,一曰潇水,以其曼妙婀娜的身姿,穿越崇山峻岭,于湖南永州零陵境内汇合,然后相拥相抱,化身为湘江,一路北去,融入浩淼洞庭。潇湘二水就如两支如椽巨笔,一路书写历史,一经合流,便诞生了历史上一个大放异彩的名词:潇湘。“潇湘”一经面世,其点击率之高,简直叫人瞠目。先是文学,诗词歌赋,交相吟之咏之,似乎“潇湘”成了文学的一个母题。后来又有丹青妙手,纷纷以自己的生花之笔,描摹潇湘风采,于是就有了董源的《潇湘图》、苏东坡的《潇湘竹石图》、米友仁的《潇湘奇观图》、宋迪的《潇湘八景图》等等。接下来又有音乐《潇湘水云》及戏曲等样式紧紧跟进。一时间,“潇湘”几乎成了所有文化人的热门,成了山水美的代名词,一些人甚至将其泛指为一切诗化了的祖国河山。更有痴迷者如我等,则基本忽略了它地理意义上的概念,干脆视之为一种人文意义上的意境,想象它就是那皎好月光下湘妃竹婀娜多姿的倩影;就是一叶扁舟荡过浩淼水面的欸乃桨声;抑或文人墨客望断南飞雁时的一声声浅唱低吟。
但是,“潇湘”毕竟是一个实有所指的地域。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有“北通巫峡,南极潇湘”句,这里的“南极”,应该就是指潇湘合流处。刘禹锡《浪淘沙·其九》中“流水淘沙不暂停,前波未灭后波生,令人忽忆潇湘渚,回唱迎神三两声”,则分明把“潇湘”聚焦在永州蘋岛这个范围。渚,即水中间的小块陆地,潇湘渚,从地理位置上看,就是潇水和湘水合流处的一块江心小洲,这自然就是蘋岛无疑。
那么,因潇湘合流而形成的蘋岛,应为潇湘无可替代的一个历史性标志。
蘋岛又名蘋洲、浮洲,位于零陵城北,看去并不宽阔的一块绿地,长满了参天古木,更有竹蕉金桂掩映其中,煞是幽静高洁。因为四面环水,不时有船只往来,橹声与鸟语共鸣,幽林与风帆相映,诗情画意,不可名状。湖南各地胜景,有人以八景包罗之,即潇湘夜雨、洞庭秋月、远浦归帆、平沙落雁、烟寺晚钟、渔村夕照、山市晴岚、江天暮雪。其中“潇湘夜雨”所指即蘋岛。蘋岛过去曾设潇湘祠和湘口馆,清光绪年间,又创建蘋洲书院,当时为永州所辖各县之最高学府,辛亥革命后改蘋洲学堂。柳宗元曾写《湘口馆潇湘二水所会》诗,详尽记录了岛上风光。潇湘祠和湘口馆,应该算得潇湘所处地理位置的佐证。
长久以来,蘋岛在我心中,其实就是潇湘二水书写的一篇文章,耐读而且意味悠长。
这一天,我站在蘋岛的一处平台上,左手挽着湘水,右手挽着潇水,面朝北方,极目远眺。
我看见湘江北去,绿浪翻波,水天一色。
迷迷蒙蒙中,我似乎是望见了洞庭湖,望见了君山。想起古人“我住江之头,君住江之尾”诗句,心甚欣欣然。又想到君山与蘋岛其实是连襟,君山是大家闺秀,蘋岛是小家碧玉,感慨亦油然而生。
蘋岛是上帝为潇湘这块神圣之地打造的一张闪亮名片。在过往历史的漫长岁月,它其实是肩负了最繁忙码头的职责的。从秦汉甚至更古远的尧舜禹时期,下至唐宋元明清,南来北往的一些船只,穿梭般从这里经过,船上或许就有司马迁、李白、柳宗元、元结、徐宏祖……数不胜数的历代名流。他们或南来,或北往,虽是行色匆匆,但绝非历史过客。他们发现和续写了这里的历史与传奇。自然,其中或许就有在这里卸下行装长住的,譬如柳宗元,因此就与这块土地结下了不解之缘,留下一段震古铄今的佳话,让后人当作一本书仔细阅读,读出一阵阵的唏嘘和感慨,读出潇湘山水的奇美及其文化的深邃。
蘋岛因为是潇水和湘水两条河的交汇地,于是自然而然,就具有了别处不具备的人文环境。放眼中华大地,凡水与水的合流,必留下不同于别处的文化,这就是所谓的两河文化。吹过这里的风,泼洒在这里的雨,飘过这里的云彩,从这里飞过的大雁的投影,以及历代文人墨客留在这里或深或浅的脚印,春复春,秋复秋,逐渐凝结成一种极具个性极具地域色彩的文化气象,牢牢地附在了这块神奇的土地上,让人们感觉,这里无处不散发出一种唯屈原词赋中才有的那种浓浓的最富家国情怀的氛围。
我如今大胆揣测,其实这里也是蓝墨水的上游。古人说,写文章全凭起首,纵观湖湘文化,蘋岛不恰恰就是起首的那一段光彩夺目的文字?
自古至今,蘋岛就是潇湘文化的集结地,同时又是潇湘文化的周转站。它归纳历史,也书写历史。它归纳文化,也书写文化。
现在,我们试着掉转头来,向两条河流的上游作一番眺望。风烟迷漫的历史视频中,似乎正在播放一支人马在赶俢一个水利工程,细看却是屠睢,正指挥着大家在修灵渠,企图将珠江水系与长江水系扭接在一起,将岭南文化融合进中华文化中来。于是我们今天,从汹涌而来的湘水中,就会不断接收到从南方吹来的海风的气息,这是对中华文明的充实。而同时从九嶷文化圈奔流而来的潇水,它所提供的信息量,更是铺天盖地。只顾苍生不顾身的舜,应该就是蘋岛这个码头敞开胸怀迎接的第一位进入南方蛮荒之地的华夏始祖。或者说,蘋岛就是上苍为接待舜和娥皇女英而着意打造的一处接待站。中华民族最早的活动范围是在黄河流域,舜的南巡,无疑是中华文明史上的一次壮举,为中华文明的广泛融合和完美延续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站在蘋岛上,我常常想起《诗经·国风·周南》中的那首《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蘋岛的意境与这首诗非常吻合,令人浮想联翩。
历史上,蘋岛或许就是这样一块“在河之洲”。
舜与娥皇女英书写了九嶷山的历史,也顺带给蘋岛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蘋岛与九嶷山,因为有一条潇水作为地理意义和文化意义上的纽带,因此,蘋岛也具有了一层剥之不开的悠远古朴的神秘色彩。我们平时看潇水从九嶷文化圈逶迤而来,样子就像一个行走在壑谷间的女子,以白云作面纱,以绿波作裙裾,以山风作歌谣,一路波翻浪涌,似在滔滔不绝叙说娥皇女英与舜感天动地的那一段爱情故事。这故事自然要随一些绚丽的浪花溅到蘋岛上,于是就泛化成点点滴滴爱的雨露,把蘋岛上的草木花卉,以及声声鸟语蝉鸣,浇灌得茁壮葳蕤。难怪有人一次次呼吁,应将蘋岛冠以爱情岛之名。我觉得此说倒是符合蘋岛身份。
潇水所流经的区域并不辽阔,但这个并不辽阔的区域,却藏匿着历史上不同时期的文化密码,诸如发掘47枚8万年到12万年前的人类牙齿化石的福岩洞,诸如发掘12000年前的栽培稻和14000年前的陶制品遗存的玉蟾岩,诸如濂溪边那扑面而来飘逸千年的莲荷的芳香,以及鬼崽岭酷似秦陵兵马俑的众多石塑人像,和瑶文化圈内瑶族故地千家峒的种种传奇,还有女书——一种专属于女性所有的奇绝文字……凡此种种,不胜枚举,潇水均以它的博大胸怀,将这些不同时期的文化储存,一律揽入怀中,然后在蘋岛稍作归纳、整理,编撰成一个系列,输送到湖湘文化的浩繁巨著中,让湖湘文化越发显示出它的博大精深。
今天,当人们站在蘋岛上,看湘江北去,似乎仍能听到古人随波涛汹涌而来的声声吟哦:“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这时候,我们心中难免就会升腾起一种无法抑制的豪迈之情,并且满怀期望,以蘋岛作为窗口,去眺望邈远的历史。烟雨迷蒙之中,我们的脑海里,我们的视线内,或许就会出现这样一些亦真亦幻的场景:过往朝代的一些大家名流,仿佛是从云水之间,穿越时空的屏幕,一个个摩肩接踵,次第登上蘋岛。他们是要来蘋岛打卡吗?可又是谁别出心裁,给他们发的邀请函呢?他们中不仅有前面提到的司马迁、李白、柳宗元、元结、徐宏祖,还有屈原、曹植,以及刘禹锡、杨万里、欧阳修、怀素、周敦颐、米芾、米友仁、郭沔、何绍基……呵呵,竟然还有曹雪芹!他们一个个兴高采烈,豪气冲天,似乎是要以蘋岛作平台,举办一场说来就来的诗文会。迁客骚人,多会于斯,有趣!真是太有趣了!他们依次出场,每人吟一句诗,一个个文气斐然。屈原长袖一拂,开口就来一句“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顿时让大家好一阵唏嘘嗟叹。紧接着就是曹植,“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欧阳修和陆游,几乎是同时发声。欧阳俢的“画图曾识零陵郡,今日方知画不如”刚落音,陆游的“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已随口而出。二人吟罢相视一笑,众人亦为之鼓掌击节。一个一个又一个,争先恐后,场面火爆。这时一直在一旁看热闹的董源、米友仁、宋迪,似乎有点技痒,忍不住即兴挥毫,泼墨遣兴。尤其宋迪老先生,当场竟画了一幅《潇湘八景图》之《潇湘夜雨》。郭沔呢,早已将一架古琴搁置妥帖,一门心思弹奏起那首十大古琴曲之一的《潇湘水云》,顿时,蘋岛周遭,云水奔腾,琴音袅袅,宛若仙境。
不要以为这是我想当然的虚幻场景。我想这种虚拟历史,每个登上蘋岛的人脑海里都有可能发生,只是极少会像这样集中展示。其实比这更久远的场景何尝没有,譬如舜,譬如娥皇女英,如果历史能将这些旧视频调出来,一定比人们想象的更奇妙,更吸人眼球!或许我们还能欣赏一曲原汁原味的《南风歌》呢。又譬如曹雪芹,他为了林黛玉居所的命名,估计没少来潇湘大地神游,没准也顺带神游过蘋岛。历朝历代,慕潇湘而神游于彼者,何止万千!
蘋岛集合了潇湘山水之美,又集合了潇湘文化之美,并以这美化作碧泉,灌溉潇湘大地,可谓发挥了它的历史平台的最大效应。从文化意义上说,潇湘二水之汇聚于蘋岛,无疑是湖湘文化的第一次集结,然后一而再,再而三,形成磅礴之势,汇入中华文化的汪洋大海。
呵,蘋岛!潇湘大地闪亮的名片!人们心中永不沉没的文化之舟!愿你一如继往,生生不息,让曾经无比芬芳璀璨的历史,在激情迸射的当下,更加异彩纷呈!
(2024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