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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虎下山

  导 语
  1999年春天,镇虎山上的桃花开得正好,山下的炼钢厂却迎来了寒潮。炼钢厂在被一家沿海的特钢厂收购之后,戴着红色安全帽的新厂长在大会上宣布,生产线上的工人要大批量下岗。人到中年,工作吊车尾,被工友、老婆孩子看不起的窝囊废、炉前工刘丰收必然在名单之上。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在厂区再现的下山猛虎叫停了厂里流窜的失业“老虎”。厂长决定重赏招募打虎勇士,报名者可免除下岗。刘丰收被两只老虎吓得惶惶不可终日,老婆林小莉唆使他去讨好脱硫车间的副组长张红旗。张红旗平日与林小莉有染,已跟刘丰收结下仇怨,刘丰收被其一激,头脑一热就冲到了厂长面前自动请缨。
  第一次上山的刘丰收借着酒胆独自上山搜捕,酒醉一场只留满身伤痕,为了交差,他以一夜长出的白发伪装成白虎的毛发,谎称自己与吊睛白额虎搏斗一场。乾坤倒转,往日备受唾弃的刘丰收一夜之间成了打虎英雄,厂长赋予了他选人组建打虎队的权力。十人打虎队,对外权威暴涨,处处享受特权,对内暗流涌动,个个表面以刘丰收马首是瞻,内里则各有筹谋。
  随着时间流逝,“老虎”的存在逐渐受到质疑,但有老虎的一天,才有一天的打虎队。刘丰收在对老虎的期盼中日渐疯魔,幻象丛生。披着虎皮虚张声势的张红旗把刘丰收吓出病来,队长之位让两人嫌隙重生,刘丰收唆使队员们给张红旗使绊子,被开除出打虎队的张红旗疯狂地反扑。曾经的好兄弟马忠与刘丰收争夺虎皮,如同虎与兔的捕食之战。被全厂围剿的下山猛虎,真相扑朔迷离。
  人与虎,猎物与狩猎者,双方从对峙到周旋再到互相吞噬。李修文以极具想象力的故事、迅疾如鼓点的叙事节奏讲述隐藏的人性陷阱:在绝对的困境当中,在绝对的孤独面前,人才是世间最大的魅。
  到我这个年纪,上山也好,下山也罢,最不能大意的,就是自己的腿脚。昨天晚上,山里下了整整一夜暴雨,我无处可去,只好躲在一面崖壁之下,避了一整夜的雨,天刚亮,雨止住了,我离开崖壁,腿脚肿胀酸痛,几乎寸步难行,恨不得按摩店理疗馆就近在咫尺,果真如此的话,推拿、扎针、拔火罐,我一样都不会落下,当然,这都是痴心妄想,我也只有拨开满山灌木,四处乱走,去找一点吃的。这还没完,你说要命不要命,很快,在一片榉树林里,我迷了路,死活都走不出去,我不服,骂了这片榉树林好几遍,又骂了自己好几十遍,终于听见,不远处,好像有河水的声音。我没有轻举妄动,反倒告诉自己,冷静下来,又跟老花眼和白内障作了半天斗争,总算看清了山谷里的那条河,这才慢腾腾地,喘着粗气,一步步踱到河边,蹲在了半人高的草丛里。等到不再喘粗气,心跳也平静下来,我还是用河水洗了把脸,然后,重新埋伏下来,只等着眼前的河水里有鱼经过,它们只要胆敢露面,到了那时,我必将回光返照,二世为人,化作闪电,迅猛出击,从草丛里杀将出去,再一口咬住它们,直把它们嚼得一根刺都不剩下。
  结果,我还是想多了。两个多小时过去,我连一条鱼都没等到,有那么一阵子,我都快睡着了,好在是,时不时地,河水撞着石头,溅出的水花落到我脸上,我才能一遍遍清醒,继续趴在草丛里,硬撑了一个多小时。临近中午,我终于绝望,离开河边,重回密林之中,先是在几块巨石之间折腾了好久,要死要活,终归翻越了过去,之后,又斗胆穿过了高悬着好几只马蜂窝的黑松林,谢天谢地,在一棵枯死的黑松底下,我竟然看见了一串被落叶差点盖死的野葡萄:黑黑的,全都腐烂了,腥味直冲鼻子。可是,到了这个地步,我哪里还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说时迟,那时快,我忍住激动,咽着唾沫,二话不说,一颗颗地,将它们全都吞进了肚子里,果然,刚一吃完,肚子就疼了起来,疼得我啊,就像有人拿着刀子正在一截截地切断我的肠子。
  偏偏这时候,在我正前方,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个什么东西,从一道密不透风的金刚藤背后钻了出来,钻出来之后,也不叫,也不喊,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却直觉得,一股杀气,奔着我就来了。我在心里暗自说了一声大事不好,赶紧揉眼睛,这才看清楚,那看着我的,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一只独狼。只见那独狼,满身都是泥巴,全身又瘦又长,显然,它和我一样,很久都没吃到什么像样的东西了。想到这里,我的身体上,汗毛立刻倒竖,腿脚也止不住地摇晃,却见那独狼,纹丝不动,继续盯紧着我,就像盯紧着一串腐烂的野葡萄,不不不,它盯紧的,其实是一块腐肉。
  我提醒自己,一定要镇定下来,所以,我干脆朝它逼近过去。“就凭你,也敢打我的主意?”我冷笑着问它,“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我是不是你爹?”
  那独狼,有那么一小会儿,好像被我吓住了,不自禁地往后退,但也只退了一两步,而后下定决心,死死站住,摇起尾巴,低声叫喊起来,我分明看见,它的眼珠,正在从黄褐色变成绿色,我知道,这正是它马上就要朝我动手的信号,既然如此,我还等什么呢?我还是逃命吧——什么都顾不上了,我猛吸一口气,随便找了个方向,不要命地往前跑。一路上,刺藤们在我脸上划出了好几条口子,还有一根树桩,就像一把从地底长出的刀,割破了我的脚,疼得我啊,眼泪都差点掉出来,接连打了好几个趔趄,却也只好直起身来,使出仅剩的力气,跑过一大片湿漉漉的葫芦藓,再跑过一座残存的清朝末年修建的吊桥,却被一道红石岩挡住了去路。尽管如此,我也没有片刻犹豫,徒手攀上了红石岩,这红石岩上,寸草不生,我只能靠着自己的腿脚,硬生生地踩在岩石上几乎不存在的坑洼里,一步步,往上挪,被树桩割破的那只脚,血还在渗出来,我没敢回头,但也知道,这些血的味道让那独狼变得更疯了,之前,它只是在叫喊,现在,叫喊声已经变成了嚎叫声。奇怪的是,就在我刚刚爬上红石岩顶上的时候,它的嚎叫声,又变成了惨叫声,我没管它,仰卧在岩石顶上,喘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气来,这才去看它:却原来,那独狼,过吊桥的时候,可能是太兴奋了,没注意脚底下,它的一只后腿,被死死卡在了吊桥上的两根铁索之间。现在,它的身体已经被甩出吊桥之外,倒悬在半空中,而铁索之下,是一条早就干枯了的河床,河床上,一堆堆的怪石,正在等着跟它迎面撞上,显然,只要它从吊桥上摔下去,就算不死,顶多也只会剩下半条命,它却没有任何办法,只好继续惨叫,又像是在哀求,一声高过一声。
  而我,再也懒得多看它一眼。天知地知,我也已经很老了,满身所剩的一点力气,不足以让我可怜别人,甚至,也不足以让我可怜自己,更何况,站在红石岩顶上往下看,一场大热闹还在等着我——山底下的炼钢厂,在荒废了多年之后,在改造成蓄电池厂、游乐园和温泉度假酒店全都宣告失败之后,今天,它修旧如旧,变成了工业遗产文创园。现在,开园仪式正在进行,音乐声激昂,主持人的声音却挣脱出来,远远扩散。在主持人的邀请下,领导们依次走上舞台,靠近一颗巨大的水晶球,之后,再纷纷伸出手去,按住那颗水晶球,接下来,主持人带领全场观众开始倒数,水晶球背后的LED显示屏上也出现了倒数数字:五,四,三,二,一!一字刚喊完,水晶球突然通体变色,闪出蓝光,人群里,上百个礼花筒同时炸开,领导们,台下的观众,身上都沾满了缎带与碎花,至此,工业遗产文创园的开园仪式,就算是拉开了序幕。再看全场观众,一个个,叫着喊着,鼓着掌,想起来,倒回二十多年,我也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一时之间,我的鼻子,竟然有些发酸。
  (本文为节选,作者系民进湖北省委会副主委、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
  (2024年6期)

      作者:李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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