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在文化和旅游部、广西壮族自治区人民政府主办的纪念西南剧展80周年暨第八届全国话剧优秀剧目展演闭幕式上,由浙江话剧团创排的大型原创话剧《马叙伦》被授予优秀剧目奖牌。
时间回到2022年初,我收到北京堂姐寄来的一份民进杭州市委会围绕马叙伦拟定的项目书,共3个工程,年内完成,包括创排话剧《马叙伦》。我离开文化部门前就分工专业艺术,深知原创一部大型话剧的难度,特别是作为国内首部以多党合作和民主党派创始人为主题的大型原创话剧,必定因题材的独特性、意蕴的深厚性、政治的敏感性等受到各方关注与审视,挑战是巨大的。当我得知出品方请的是国内新锐导演李伯男时,因为了解他的创作实力,所以并不担心舞台呈现,最担心的是剧本。后来听说编剧林巧思是“90后”,且不说不了解她的作品,单纯从年龄看,与主人公是相隔了整整一个多世纪的几代人,而且她是在5月才接到这个创作命题的。我是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从小常听爸爸讲起爷爷,上高中时还被鼓励参与了《马叙伦》一书的部分文字工作;1995年加入民主党派后,在许多重要的时间节点被邀请撰文纪念爷爷,特别是2017年接触全国政协重点文史课题“民主人士秘密北上”后,开始从新一代民主人士及老一辈亲历者后代的双重身份和视角,研究祖父及其他民主人士与中共协商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心路历程。可以说,对祖父身处时代及他的情感与精神信仰紧随时代变迁的脉络我用了近50年才有了逐渐深刻的了解,但仍然不具备用一部两三个小时的剧本加以诠释的想象力。而“90后”的编剧仅用5个多月的时间,又如何巧思成剧,并使人物能长久立于舞台呢?!
12月下旬,我收到杭州民进成立70周年暨话剧《马叙伦》首演等系列活动邀请。27日,我飞抵杭州,与刚刚度过三年新冠肺炎疫情特殊时期的很多城市一样,杭州也出现大量感染人群。因此,我是作为马叙伦家属唯一代表在非常时期应邀观看话剧《马叙伦》在杭州运河大剧院首演的。该剧全体主创克服疫情影响和自身病痛,如期完成创作并坚持完成首演,让《马叙伦》成为第一个民主党派创始人的舞台艺术形象。至今,我仍然记得,大幕拉开,一条道路在舞台上延伸而开,错落曲折。道路两侧,站着如雕塑般的人物群像。一位老者持一盏烛灯,从道路深处缓缓走出,当老者回首望向历史时,少年青涩的他和中年成熟的他也站到了舞台上……简洁诗意的舞台,台词却有着穿越古今的力量。那一刻,台下的我,仿佛置身其中,没了时空的隔离,一直在照片、影像中的爷爷,正在向我走来,刹那间当我望向他们,虽远隔历史长河,却也心意相通。
这是出乎我意料的一次创作,编导将宏大的叙事与个人情感恰到好处地结合,讲述清朝末年的少年书生马叙伦如何在历史的洪流中,一步一步走出书斋,走向革命,历经列强入侵、军阀割据、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最终成为一代儒雅学尊,坚强民主战士的故事;也讲述了由马叙伦等创立的中国民主促进会是如何在风雨如晦的年代里诞生,为了国家的民主与和平贡献出不可磨灭的力量,最终成为中国八个民主党派之一的故事。切入四个历史时期,把人物的成长铺展在不同的场景和不同的人物关系中,让人物回归生活和本真的情感,而舞台上马叙伦不同时期的三个人物形象,既是演绎者,也是叙事者、评论者,三个马叙伦之间也因此有了跨越时空的对话。纵观全剧,可以说《马叙伦》具有史诗品格又兼具政论风格,充满了人性温暖、青春理想、思想锋芒与理性碰撞,但其思想的力度,并不影响戏剧情境中的人物塑造及其性格魅力,恰恰通过兄弟情、夫妻情、挚友情、师生情四组情感的不断叠加,既让马叙伦的舞台形象生动鲜活、可亲可信,有突出的个人品格和鲜明的时代特色,又让马叙伦的“在正道上行”有了必然性和合理性,让观众心中能怦然感受到那段历史奔涌向前的伟大活力,其整体的构思创意、叙事手法、导演理念、舞台呈现等在人物传记题材、重大历史题材里走出了一条独特的艺术之路。
但若想成为一部精品剧目,经得起历史、时间和观众的检验,我觉得还需要在剧本、表演等方面继续打磨完善,处理好史料与戏剧表达的关系,关注细节,提升演员的表演张力。记得首演结束时,针对上述方面结合观剧中发现的具体问题我与民进杭州市委会的同志交流了看法,重点提出马叙伦与中共早期领导人李大钊的挚友情、思想碰撞及追求信仰的殊途同归应成为贯穿全剧的精神主线。
剧中马叙伦身处的四个时期,必然要说到北京大学。北京大学前身京师大学堂,创办于1898年,后遭严重破坏而停办,1902年恢复。对该校的性质,时人有一恰当的概括:“官僚养成所”。辛亥革命后,改名为北京大学,但办学宗旨和师生思想面貌基本依旧,只是无官吏、士大夫学生而已。不少学生还是把读书作为升官发财的阶梯,教师中不学无术者亦不鲜见,讲课陈陈相因,敷衍塞责,封建复古主义的陈腐思想自由泛滥。最高学府的这种状况,引起校内外有识之士的普遍关注,希望加以革新改造。青年马叙伦从1915年第一次进入北大任教,至1931年曾四次进出北大,对北大了解甚深。在马叙伦的推荐下,1917年1月,蔡元培担任北大校长。他按照西方大学的模式和教育方针,对北大进行了整顿和改革。首先充实教员阵容,吸收进步学者。以文科为例,他聘请陈独秀为学长,李大钊、胡适、钱玄同、刘半农等为教授,和原有教师中已启革新端绪的沈尹默等形成以陈独秀为首的革新营垒。经整顿,教师队伍面貌一新,多数人的思想倾向于革新,有力地推动了教学和学术的发展与提高。其次,提出“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办学方针,实行民主办学,教授治校,同时注重培养学生独立自由开放进步的思想和精神……这些教育制度、教育思想和学术思想的重大改革,对北大的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也使北大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中心。新文化运动高举民主、科学、人权、自由等大旗,从思想、文化领域激发和影响了中国人尤其是中国青年的爱国救国热情,其在学生中树立起的思想和精神,从根本上成为五四运动的重要动力。马叙伦与陈独秀、李大钊等既是北大的同事,也是新文化运动志同道合的战友。此时,马叙伦虽然没有参与中国共产党的创建,但却在思想上与这些革命者站在一起,并尽力提供帮助。
李大钊是马叙伦早期相识的中国共产党人之一,两人私交甚笃。1920年7月8日,北京大学评议会特别会记录“马夷初先生修正案”,议决:图书馆添用助教,图书馆主任改为教授。被聘教授后,在军阀统治下,李大钊正式以开拓者的姿态传播马克思主义真理。
两人多次共同参加爱国民主运动,并于1921年6月共同领导北京教职员联合会索薪运动。6月3日,马叙伦和李大钊等带领北京八校教职员、公立中小学教职员和学生万余人上街游行。他俩走在队伍的前面,北洋政府派出军警在新华门向师生队伍大打出手,制造了“六三血案”,他俩都被殴受伤,马叙伦头部受重伤,却反被徐世昌政府监禁,诬陷为打人者,且通电各省制造舆论对马叙伦实行制裁,马叙伦愤然绝食。6月13日,《晨报》刊出李大钊在北大《半月刊》上发表的文章《最悲痛最紧要的一件事》,声援马叙伦,文章发表后,立即得到包括孙中山在内的社会各界的声援。
1924年10月,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马叙伦再次任教育次长。不久,段祺瑞临时执政,马叙伦原想辞职,但征求李大钊“教育部关系重大,我们不应放弃”的意见后决定留任。教育部得到密电:共产党首领李寿常在各校活动,兹请教育部马上查办。马叙伦意识到“寿常”即是“守常”的谐音,便通知李大钊迅速转移,使之脱险。
1927年4月,李大钊在北平牺牲,年仅38岁,而他的遗体时隔6年之后才在北平香山万安公墓安葬,马叙伦洒泪致哀。从李大钊牺牲到安葬公祭,马叙伦多次参与捐赠,时隔多年后他仍难以忘怀,追思老友赋诗一首:
唯物史观论较新,
李君物望冠人伦;
纵教柴市成仁去,
无限青年从理真。
这首诗高度概括了李大钊对传播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贡献以及对中国青年的引领。
但是青年时期的马叙伦开始并不赞同李大钊等人关于武装斗争的主张。后来历经多次惨案、暴行,残酷的现实和血的事实,使他坚信“暴力不能摧毁人民的要求,民主要用血来实现”。
首演时,与李大钊的挚友情实际是没有完整而深刻地被挖掘出来的,而这一部分恰恰是他与李大钊和而不同、殊途同归的体现,可以成为一个戏核。
值得欣慰的是,在首演后的两年时间里,创作团队始终没有停止脚步,多方听取意见,不断打磨剧本,在演中求精进,让剧与剧中人物传递的时代精神立于更大的舞台,感召更多的后来者。
不久前,看到最新一段演出的视频。老年马叙伦深情地呼唤:“守常,你能听得到吗?我现在乘着这艘巨轮,去往那片崭新的土地。这海面明明那么平静,可我的心情却如波涛般汹涌,我多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咱们共同度过这个时期,我们携手踏上那片土地。”这时,已经牺牲的李大钊从舞台后方走出,同样深情地唤了声:“夷初兄……这些年我常听你和我谈起,中国又发生了如何的变化,人民又经历了怎样的劫难,又作出了何等的牺牲,我知道,历尽千帆之后,你已然听到了人民的心声,那就是希望之路对你的呼唤!”马叙伦坚定地说:“从革命至今已有60余年,一生所图唯国家的独立与民主,如今已经知道了,到底该走一条什么样的道路,才能走到那个可爱的中国!”这时,三个马叙伦再次同现于一个时空,他们告诉守常:看,它就在前方;看,它就在彼岸!“我曾与你说过,只要你我终点一致,哪怕殊途,亦可同归!这一天终于到了!”
“替我好好地拥抱那片土地吧,拥抱那个我梦寐以求的新世界!那个用千万中国人民血肉,冲刷出来的新世界!”
那一刻,是两个战友打破时空的心灵相拥,又何尝不是千千万万时代先锋、民族英雄的心灵相拥呢。
南来岁将晚,北去夜登程,
知妇垂离泪,闻儿索父声,
戎马怜人苦,风涛壮我行,
何为此彶彶,有凤在岐鸣,
人民争解放,血汗岂无酬,
耕者亡秦族,商人断莽头,
百郭传书定,千猷借箸筹,
群贤非易聚,庄重达神州。
当新世界即将来临之际,奋斗了大半生的马叙伦“已容颜枯槁,白发苍苍”,但他的心却从未像此刻这般崭新过,它像初生的婴儿一般渴望着那新世界的滋养,因为他已经找到了那条通往彼岸的道路,它在五四运动的萌芽下落地生根,它在军阀割据的混乱中顽强斗争,它在抗日战争的血泪下向死而生,它在民族解放的道路上解放着人民,而这条路就是中国共产党走的人民当家作主的道路。
他坚定了,跟着中国共产党走,在正道上行!
(作者系马叙伦孙女)
(2024年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