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吃下这个边缘不规则的、棋子一般大小的、标注为古法风味的南乳小凤饼,味蕾告知我,小时候的风味又回来了。咸甜甘糯,酥浓香脆,霎时在口腔里蹦跳起来,我竟然等不及坐下来,就站在那儿,一口一个地把一盒小凤饼全部吃完,才像憋着一股劲,从水里潜游上来一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这是在哪儿?童稚的我还是老者的我?我左顾右盼着,神魂出窍,又瞬间反弹回来,好吃,真是好吃。
这是广州市河南南华中路上的一家老字号,古老的店名招牌在如今的中西新店铺雨后春笋般的挤挨中,并不惹眼,然而时间早就在这蜇伏多年,早到连从小到大吃着这俗称鸡仔饼的我并不知晓。是原来在旧址的门店前?年少的我拉着阿嫲或是父亲的衣裾,等着店员用油纸把称好的一堆鸡仔饼,包成四四方方的形态,上面还加盖一张意头吉祥的红纸,用纸绳一捆,一包用来探亲访友,一包带回家去就着父亲专门冲泡的红茶细品慢嚼,享用那滋味繁富的口腹之乐。那纸包一路渗着油迹,一路散发着若隐若现的饼香。
还是如今的我,在马路对面骑楼的新址边,张望着似曾相识的街景,寻觅着当年的滋味。镜像般的效应,让人恍惚,什么是身临其境,什么是拂不去的印记?
若不是这几年写作研究海珠区的历史文化,行走在这一带昔日的繁华风水地,说不定成珠楼及其镇家之宝小凤饼,还有旧时南华路、同福路的烟火荣耀,还没在我重新唤醒的记忆中,还在半个多世纪过往的时日里排着队,等候着此时的召唤。
原来历史悠长,这河南地的南华中、南华西路,每一个不同的故事,背后流淌的岁月,似乎载不动很多变迁。广州话用来形容时光易老所说的那句——咸丰那年的事情了,说的是成珠楼,说的也是成珠楼的鸡仔饼。
原来河南这一带并排东西向的南华路、同福路,当年可是富庶有加,自十三行以来的几大家族,在此相中一河之隔的这块颇具卧龙潄珠气象的宝地,从此河南的营生就揭开了新的篇章。每一种繁华都离不开与财富的结缘,而每一种繁华的驿站,附庸风雅之余便是口腹之乐,饮食的风生水起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周边既有豪门望族的私家庭园,又近傍香火鼎盛的名刹宝寺,作为广州最古老的茶楼之一的成珠楼置身其中,自然生意兴隆。
成珠楼的故事,与时势的背景变迁,交替演绎着彼此的兴衰变幻,怎么都算得上是老广州河南地的一段段缩影。
而广州人念念不忘的,则是恩惠于市民口腹的鸡仔饼。虽说城里的饼家酒楼都有自己的出品,但凡对美食有执念的好食之人,都会返寻味地找回鸡仔饼的源头。
有时候,故事赋予一种众人同好的城中美食,不会仅仅是因为正宗与否,而是回味过程的津津乐道,还有什么更能让一种普通的饼食神魂附体的呢?
原来正名为成珠楼的小凤饼,是如此这般在不经意中成全了一世的美名。
我特别留意到这一款美食口碑的来源,竟是源于“巧恰制作”,浑然天成的背后原来是一次又一次自得其乐的不经意,所谓巧恰,全赖于一般人对食物制作的用心与用意吧。且又有另一种说法,自然颇为风雅,跟文人墨客密切关联。
不管是巧恰所为,还是妙笔生花,总之,成珠楼的鸡仔饼好食、好正,是从小到大烙印在记忆中的趣味。
不单是一款消磨时日的美食,原来我的年少记忆跟河南地还有着这么欲断已断的亲缘情缘。跟着长辈,专门从河北或是搭渡轮,或是过海珠桥,来到南华路买一包鸡仔饼作为手信,作为探亲访友的心意,在半个世纪前的匮乏年代,也算得上是情真意切。
就这样,我牵拉着大人的手或衣裾,不是阿嫲,不是母亲就是父亲的,从家里出发必定经过旧交易会前的那尊解放军纪念雕像,必定会绕过一东一西向江而立的两个大草坪,大到可以容纳万人的纪念活动,大到小学时绕着跑一圈就是几公里的操练。
我们逢年过节去探访的亲戚朋友,就这样成为了我与小凤饼色香味邂逅的味蕾相遇。很多的几近淡忘的人与事,就在这回味有加的品嚼中,泛起又沉落,如同生存际遇的起起伏伏。
好多年来在各种面包店糕点铺买到的鸡仔饼,总是让我有恍惚的错觉,似曾相识,又似乎怅然若失?不知道时间缺失了哪种成分?
恍然之间,真是菜有菜味,饼有饼味。约个滴滴车兜兜转转又回来成珠小凤饼店铺,买几大盒,是偿还一种心愿吧。那些亲友四散在人海了,阿嫲以及一齐同行海珠桥过河南的父亲母亲都走远了,我只能专门过桥来,寻着这个招牌字号,不顾仪态地站在路边吃起来,吃出怀旧的泪意,也吃出亲情的伤感。活着原来就是这样,不是轰轰烈烈,而是细水长流,所谓乡愁,就在味蕾的感应与心神的互通里。
然后,我把几盒小凤饼带回家,把那一大段时日的记忆也重新打捞上来,统统带回家,这就是留住记忆的口腹人生呵。
(2024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