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那天,在水里扑腾的我们是被一根长长的竹篙赶上岸来的。
竹篙的主人是放鸭的“大山芋”。他姓陈,负责给生产队放鸭,水性极好,救过很多小孩的命。
但他管得太宽了,人称“多管局局长”。
这个“陈局长”很有意思,虽然立秋了,可天还是那样热,为什么不能下水?
立秋的前一天可以下水,为什么隔了一天就不能下水?
“陈局长”的理由是:“立秋一日,水冷三分。”
水一冷,那会受凉。
一受凉,会泻肚。
泻肚很危险,秋天泻肚更危险。
“陈局长”严格遵守着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他对那些和他争吵、向他辩解的孩子说:“你说你们老子都不管,我凭什么要管你们?告诉你们,你们老子不管,我是替你们老子管你们!”
“陈局长”边说边亮出竹篙的前段,一串串水在竹篙上快速地游走着,游走到竹篙的前段,又迅速地跌落下来。
那些水是遇到了前端的铁嘴。
竹篙的铁嘴里有一颗长长的獠牙,呈“戈”字样。
獠牙被磨得锃亮,是竹篙和河底的淤泥一点点撕咬出来的。
铁獠牙在阳光下寒光闪闪。
光屁股的我们如果不想被刺中的话,必须乖乖地爬上岸来,待在热烘烘的太阳下。
我们决定去偷点瓜果解解馋。
田野里满是农药的味道。我们不知道立秋,可虫子们知道。它们总是在深秋到来之前拼命地饕餮。
村部门口有个小黑板,小黑板上经常写出它们的名字,就像学校门口的处分决定:要扫除一切害人虫!
黑板上公布的“害人虫”主要有:水稻三化螟、棉铃虫、稻飞虱、红蜘蛛、玉米螟。
其中的“螟”,我和它很熟悉。
后来很多时候,去玉器店参观,我满眼都是那小小的绿,“螟”和那些小小的玉器一样,翠绿,透亮。
其实,我们也是田野中的“害人虫”,那些种有瓜果的地域也弥漫着农药的怪味道,他们在给棉花和稻田施药的同时,也顺便给瓜果地打了农药。
怀着满腹的仇恨,我们把目光转向了山芋地。
此时此刻,山芋们正待在各自的垄埂上自由生长。
山芋地里多了许多缝隙,那是寂寞的山芋们为了急速膨大而裂开的缝隙。透过缝隙,可看到山芋们那结结实实的红皮肤。
相比于瓜果,我们并不眼馋山芋。
到了秋天,再往更为饥饿的冬天,总是丰收的山芋们肯定会源源不断地虐待我们那泛着酸水的胃。
可那个“陈局长”的绰号就是“大山芋”(小说《丑孩》中的大哥“大山芋”用了他的绰号)。
吃山芋等于报仇。
吃他们家的山芋更是大大的报仇。
我找到“陈局长”家的山芋地。
山芋叶在微风中招摇着,和“陈局长”的招风耳酷似。满眼都是“陈局长”的招风耳。
我蹲下身来,想找到一道大一点的缝隙,这样才能扒到更大的山芋。
突然,我就看到了几朵花。比菟丝子花大,像喇叭花一样的淡紫红色的花。
是在山芋藤上长出来的山芋花!
那时我的小心脏啊,扑通扑通扑通,比偷山芋被“陈局长” 抓住了还要紧张。
这样的田野,这样“美”的教育,竟然是仇恨赠送给我的。
我闻不到农药味了,鼻孔里满是山芋花的清香。
那个下午,我在山芋地前待到了黄昏。
山芋的招风耳们带着清晰的影子波涛起伏,像是在奔跑,跑到我视线的边界又调皮地蹿回来。
更远处的稻浪也在夕阳下起伏,我觉得自己突然理解了毛主席的那句诗:“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2025年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