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时任浙江一师校长的马叙伦找到刚刚到校的朱自清,委托他礼请叶圣陶到一师任教。朱自清立即写信相邀,叶圣陶也回信接受聘任。学校本来单独分给叶圣陶一间宿舍,由于在中国公学风潮中建立的感情,也由于想有更多的相聊甚欢的机会,叶圣陶提议把两个人的宿舍做一个整合,把朱自清的那间做两人共用的书房,把自己的那间做二人的起居室。朱自清欣然同意。从此之后,新文学史上的两位重要人物便开始了一段同室共眠、同室写作、同室畅怀深谈的难忘岁月。
朱自清在为俞平伯的散文集《燕知草》所作的序里说:“西湖这地方,春夏秋冬,阴晴雨雪,风晨月夜,各有各的样子,各有各的味儿,取之不竭,受用不穷;加上绵延起伏的群山,错落隐现的胜迹,足够教你流连忘返……”有这样的好景致,再和相知的好友,必定有说不完的话。所以,在几年以后,叶圣陶到上海工作,在《记佩弦来沪》一文中,对自己巴望朱自清来上海,而来了又一时无话可说深感“自责”,这种自责当然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有一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的缘由了。“佩弦来了,一遇于菜馆,再遇于郑家,三是他来我家,四呢,就是送他到车站了。什么也没有谈,更说不到‘细’……也颇提示自己,要赶快开个谈话的端。然后端既没有,短短的时光又如影子那样移去无痕,于是若有所失地又‘天各一方’了。”
叶圣陶短篇小说和童话里的许多重要篇章,都是出自这一时期。1922年2月,叶圣陶应北京大学蔡元培和中文系主任马裕藻的聘请,任北京大学预科讲师,主讲作文课,和他的创作成果不无关系。但在和朱自清同室共眠这一时期的大丰收,无疑增加了他到北大任教的资质。朱自清同样也创作颇丰,新诗《挽歌》《星火》《静》《睁眼》《除夜》,评论《民众文学的讨论》等,也出自这一时期。
在创作上相互促进,在学问上不断精深,游玩也必不可少。1921年12月14日,叶圣陶和朱自清、伯唐兴致勃勃地夜游了西湖。这一晚,湖静,月圆,一叶小舟,轻荡在西湖里,朦胧中的远山水墨一样洇在湖面上,湖岸上灯火点点,树影婆娑,叶圣陶触景生情,口占两句:“数星灯光认渔村,淡墨轻描远黛痕。”这是朱自清在《冬天》一文中披露的。虽然只有两句,也可见当时谈得多么投机,但接下来,大家都不说话了,任由天上清冽的圆月照射在身上,任由均匀的桨声轻响在耳畔,划破这静夜的缠绵。直到伯唐“喂”了一声,大家才来了精神。眼前就是净慈寺了,船夫问要不要去进一看。这天是阿弥陀佛的生日,寺院里很热闹,当然要进去了。于是,弃舟登岸,来到寺里,诵经声,佛号声,还有木鱼铜磬声,错落地旋绕着佛殿,金身的释迦牟尼庄严而又肃穆,和湖上的轻风夜月相比,又完全是另一种情境了。这美丽的西湖夜景,必定让年轻的诗人勾留很晚方才回去,同居一室的他们,肯定又会有一番夜话。“西湖风冷庸何伤,水色山光足彷徉。归来一室对短床,上下古今与翱翔。”这是朱自清《赠圣陶》诗里的句子。共同的兴趣,上下古今的深谈,“能说多少,要说多少……丝毫不受外力牵掣”,谈到兴浓处,“一缕愉悦的心情同时涌起,其滋味如初泡的碧螺春”(叶圣陶《记佩弦来沪》),如此推心置腹,让他们友谊越发牢固。
叶圣陶和朱自清“击桨联床共曦月”的日子虽然只有两个多月,但在二人心中都留下了永远也磨不去的印痕,他们在各自的多篇诗文中都有描写,直到五十三年后,叶圣陶还在长词《兰陵王》中情致哀怨、言未出而泪先下地回忆那段难忘的时光:
猛悲切,往怀纷纭电掣。西湖路,曾见恳招,击桨联床共曦月。相逢屡闲阔。常惜深谈易歇。明灯坐,杯劝互殷,君辄沉沉醉凝睫……
(2023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