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后,我总疑心他还健在。常要发一会儿呆才能记起,他确实是去世了。
“病发的那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在场院边的小桌上吃着我做好的炒饭和菜汤。邻村你们四叔来借秧苗,他还跟人家逗笑了一阵。”我们搂着母亲的肩,都点头说,知道,知道,我们都知道。但她还是要说,“家里剩的秧苗早让他装了车,想着早饭后给送过去的,谁知道……”母亲的哭声又来了。她一哭,我们也没了办法,也不约而同地跟着哭起来。
昨天,有同乡人在路上拉住母亲说,父亲的墓地太荒凉了,他看了都心疼——话里话外,都是埋怨的意思。母亲听出来了。今天一大早,她就去叫五叔,带着我进城为父亲买松。
我牵着妹妹站在门口。母亲则蹲在没有铁皮罩顶的三轮摩托车里,朝我们招手。
天已经露出了一点微光,有一些黯淡的星星挂在天上。寒霜下了一夜,地上满是微小的钻石。
母亲去场院南边的草垛里,抱来了一大捆干草。她说,她要把干草放到五叔的车里去,人坐在里面才不会冷。她俯下身把干草均匀地铺在车里面,然后转过脸对我说,“待会儿你跟你五叔一起去”。我点了点头,她竟深深地抱了我一下。
天空渐渐开始发亮,村东和村西两边陆续传来零散的鸡鸣声。邻人家开始循着鸡鸣起床,我们在场院之上,能够听到他们开门扫场的声响……
五叔拉了几下油门,发动机轰轰作响,车尾浓烟滚滚。
寒风猛扑着我的脸,我能感觉到寒冷的风声在我的耳边回旋。趴在车栏上,我口里呼出的白气随风而去。
不知不觉,我们就到达了北滩。我父亲的墓地就在这里。五叔到路口把我放下,说了几句关照的话之后,就到不远的县城里买松去了。我便到父亲的墓地掸扫积尘和落叶。那里原是一处椭圆形的花丘——
春天,它会高高地膨胀起来,挺在将近百顷的水田中间,比四围的任何植物都高,俨然是土地上拱起的巨型花束。从巨型花束的南部往南去,是一条宽阔的大河。
在那片堪比广场的油菜地面前,父亲曾把一只蓝色的风筝送上了天空。那时,他倒不似他的墓地这般宁静——
拉着妹妹的手,我们站到油菜花开得最为密集的地方,一同仰望那只蓝色的风筝。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风筝。对我们而言,那几乎就是一只飞舞的精灵。当它较为稳定地飘浮在我们头顶,我们会不约而同地为之尖叫。
父亲站在地头,小心翼翼地转动木轴,放出长线。他会以炫技式的声音朝我们呼喊:“还要再高点吗,孩子们?”我们被他的声音撩拨得心神荡漾。妹妹会举起她的手臂,在空中画起完整的大圆,她兴奋地喊道:“还能再高点吗,爸爸?”她的头发在风中飘扬,我忽然闻到了一种清淡的皂香,一种有别于花香的味道。
父亲向左走了几步,眼睛盯着天空。听到妹妹兴奋的声音,他显得非常高兴。他没有告诉我们风筝还能飞多高、飞多远,他只是笑容满面地调整着风筝的位置,旋即松开了木轴。我看到圆形的卷轴在他手中快速地滚动起来,一段银色的长线冲向了天空。当我们再次抬起头时,风筝已经到了最高的位置,状如一颗指甲。妹妹开心极了,站在我身边又蹦又跳。但妹妹好像还不满足,她不住地指着风筝的方向,激动地喊叫:“再高一点吧,再高一点……”她希望的是,风筝在天上消失。这样的高度,我觉得父亲无法达到。卷轴已走到了尽头。但他仍然不顾一切地征求我们的意见:“还要再高吗?”
我们一边点头,一边任性地齐声喊道:“再高一点、再高一点……”父亲颇受我们的感染,他立刻松掉了手上的线轴,强劲的风筝一下子把它拉到了空中。我们看着风筝不断地向远处移动,线轴也跟着越飞越远。妹妹骤然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欢呼,像在庆祝一场难得的胜利。风筝继续往远处飞行,低处的线轴很快就掠过油菜花田的上空,转而向西边去了。我们不禁追逐起来。父亲站在原地,开怀大笑。我们被他爽朗的笑声激励着,越跑越远,直到那只蓝色的风筝消失于远处的树林……
而今,这反倒成了从未发生的假想一般。我记忆的荧屏悠然混沌——当我望着那块他曾高放风筝的空域而一无所获时,我大概才真正弄清了死——是那么干净的干净!
远远的,我就望见了五叔来了。他扛着几棵松苗过来了——正用力地从一个小道跳到另一个上头去。而我,则不停地在心中默念:愿父亲安息……
(2025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