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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绰号叫“半师”

2021-03-17 来源:《广西民进》2020年第2期

  “半师”,用我们农村土话翻译就是“半个师傅”意思,大抵应该是对某人自学成才有那么半技之长尊称,或说明某人在某方面无师自通或多或少有那么丁点研究的褒奖。村人也称父亲为“半师”,但我觉得父亲他可没多大能耐,只是从某种层面来说,与他中途任教的缘故及他亦农亦师生活的相关吧。

  父亲读过书,六七十年代两年高中毕业那种。据说在那个年代,能读高中的不管顺利毕业与否,几乎都招工进城工作,要么当干部,要么当工人去了,但不知道什么原因父亲他却没号上,后来报名参军,本来仗着他的高中文化,机会极大,虽说当时大队里只分到一个名额,但不管怎样说,他比起那些初小毕业应征青年们还是略胜一筹的,最后不懂为啥,居然被刷了下来,再后来他又想去学医,已经参加函授培训班报名了,可由于家境不好,生活过于拮据,遭到屡屡失望的家人坚决反对,听说他绝食抗着家人的阻挠,也“倔强”了好一阵,不得已才安分“坷拉”土地。直至到1981年,村小教学点唯一的老师转干外调走了,大队支书才找到我父亲叫他代课。就这样,父亲终于当上一名民办教师。

  民办教师的工资极其微薄。当时的工资,一部分是由公家发放,一部分是各村生产队调剂稻谷补足部分。于是每年的秋收时分,父亲总是挑对箩筐到村屯各生产队要粮。生产队长仁厚“体恤”,往往会多给一些稻谷,这时父亲总会高兴扯上我,让我背上一条麻包袋,以便多装上些余粮。走村串寨的,每每引起一些村人“嫉妒”,我们父子俩就成为人们热情戏笑的对象,途中有人叫道:“半师,这孩儿懂事,乖巧!”有人附和:“就是嘛,还没麻袋高,就会替父亲干活,将来有出息!”赞声四起。“嗯,这崽将来肯定能接半师,成为光荣的人民教师,而且是公办老师。”话语引来一片羡慕目光,然而也戳到了父亲作为“民办教师”最敏感的地方,他赶忙回应道:“差远啦,差远啦,就一成不了气候,普通,普普通通的……哎唉!!”父亲可能是说我成不了材,也可能自嘲他自己转不了正,成不了正式公办教师。在他长长的叹息声中,眼里满是憧憬。他一边岔开话题和乡亲打招呼,一边应接着乡亲们话头夸谁家孩子聪明,谁家孩子识礼,谁家孩子能干……村民听得高兴,拿自家刚分到的稻谷抢着往我麻袋里倒。“那还不是半师您的功劳,我家那个捣蛋鬼就靠您多上点心,咱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父亲涨红着脸,“我……我……其实也是地道的农民哩。”众人乐了。晒谷场上天气很好,阳光也暖暖的,看着大伙的笑脸,我笑了,笑的同时,心中涌起一种幸福感。“半师”脸上也忒满足,脸笑得像绽放的花似的:“我会多留点心思……教好课……”

  “半师”语文课教得特棒,但凡语文课,富有节奏的朗朗书声便响彻小山村。我小学的语文课业是父亲教授的,至今我还清晰记得他教柳宗元《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一诗的别样解读。他说,我们把诗歌句首四字连起来读,就是“千万孤独”。咦!照这样看,天底下最为孤寂者惟柳公是也!并且好像很有同感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环境,是绝不能把我压垮,即使我处境孤独,但我照样不屈,依然无畏。接着说一通我们云里雾里的话语:“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无论生活待我如何,我自有我的空、色、乐。”最后热泪盈眶鼓励我们学习古人善于把灾难踩在脚下的精神,学习他们的人生智慧,告诫我们:人得意,莫忘形;失意时,莫灰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说在渐而渐之的影响下,小小山村的孩子学会了如何面对现实,如何面对磨难,学会了坚强。简陋艰苦的山村课堂里,时时充满欢声,处处洋溢笑语。春天,欣喜于草长莺飞,夏天,激动于青山绿水,秋天,满足于瓜果飘香,冬天,感慨于皑皑白雪。学生们爱“半师”,爱他的博学多才,爱他的智慧。

  村民对“半师”也甚是客气。家里烹羊宰牛操办个喜事,端起碗时总会吩咐孩子一句:“快点去找‘半师’,就说是我们叫的,一定要来的哟。”每天清晨,学校小厨房门外时常放有青菜、萝卜、花生等各种时令蔬菜。东家的李婶曾经在端午节硬是把家里的唯一一只下蛋老母鸡送给了“半师”,语无伦次说“木薯”事表达感恩,她们一家子无尽感激。

  家乡盛产木薯,木薯产量高,只是收成辛苦,工序繁重:挖掘、剥皮、切片、曝晒。晒干的枯片容易回潮,保管需要小心翼翼,以防回潮起斑,因为供销社来收购时对干木薯片的要求相当苛刻,品质好的三角多钱一斤,起斑算次品,不值钱,就几分钱一斤。供销社收购部收购时都是先登记钱数,日后再统一发放。有次放款时把我家的一千斤优等品与东村李家一千斤次品错调,三百五十块款项给了李家婶婶。事后父亲顶着头上的乌云,战战兢兢的拿回五十块钱交给母亲。母亲满腔怒火,指着父亲的额头骂:“你昏了头,为什么不争辩,你平素不是挺能说会道吗?”见父亲默不作声,母亲声泪俱下:“辛辛苦苦一年,我找个说理的地方去。”母亲哭着喊着就往外跑。父亲用力一把拖住母亲:“你给我打住。李叔刚过,李家婶婶又不知情。”母亲声音在颤动,歇斯底里:“队上的二叔公能证明,是错调了顺序,当时我们三家同组过的称。再说,这是三百五十块巨款呐,不是小数目,比你一年的工资(民办教师30块/月)还要多呀……呜呜……说好的把原先在代销店赊的尿素钱还上后,再给老人孩子们添身新衣裳……”父亲紧紧的拉住母亲,深深叹了口气:“可是……不这样,她一家也老的老小的小,几个小孩肯定会辍学啊。更何况我还是他们的老师,孩子们实在是可怜啊!”

  那一刻,我的脸颊有泪滑过,轻轻地,滴落我的心窝,“半师”的身影在我心中瞬间无比高大起来。

  更想不到一次意外,我自己竟然沾了“半师”的光。一天放学,我与同伴们在村边一起玩“斗牛”游戏,村长的小屁孩冲我大喊:“‘半师’的裤腿咋地边高边低的?好生了得!”我很是尴尬,小伙伴们认为他是嘲讽“半师”一个民办教师捋下裤腿教课,卷起裤脚下地,真恼人,胆敢笑话咱们“半师”老师不像老师农民不像农民,这家伙真是熊心豹子胆!伙伴们很是气愤,邻家小哥更是气不过,抢着出头稍微推了他一下,没想到他一个踉跄,碰到墙角,额角起了个大疙瘩,慌忙中不留神滚下斜坡,脚趾头被蹭刮出了点血,大哭着跑回家告状去了。不一会,远远的看见村长那剽悍的老婆怒气冲冲走来。村长老婆平日里泼辣得就连大人们也惧她三分,小伙伴们瞧见她来势汹汹,吓得一下子做鸟兽散。村长老婆扯着她儿子,急匆匆来到我跟前,大声吼道:“说!说呀!我揍死你!”我低着头,既委屈又害怕,嘴唇紧闭,大气不敢出。“对……对不起!”耳畔却突然回响着村长儿子的道歉声,“我一直挺喜欢‘半师’的,我真没另外意思。”喋喋不休的他不停向我鞠躬。我感到十分诧异。随后从村长老婆对她儿子噼里啪啦的斥责中,我才弄明白大致是她儿子不懂得尊重“半师”,希望无论如何恳求得到“半师”儿子的谅解。我心头激荡,自豪的感觉竟渐渐地溢满我的全身:我惊喜自己有这样父亲,为自己是“半师”的儿子而骄傲。

  1996年,“半师”调离教学点到完小担任校长,他的从教之路越来越光明亮堂。那年年底,就在国家下发文件民办教师可以无条件转正的前夕,蓬累而行的“半师”突发脑溢血一头栽倒在讲台上,时年59岁。

  这年,中考考取全市第一名的我遵照“半师”遗愿选择报读了中师。

作者:黄充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