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的野樱开了。
立春刚过,节气仿佛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一下子就从凛冬的寒意挣脱出来,温度“噌噌”地上扬。万物开始了争春的节奏。于是田间原野绿意涌动,草尖泛起了新芽。战况紧急,山里的树也不甘示弱,叶子还没准备好,花先打先锋。仿佛一夜间,那漫山遍野就开满了野樱。
“今年的野樱开得这么早?”父亲很惊讶。正月里拜年的时候就可以看到这么一个壮观的美景,对于年轻一辈的来讲是福利,因为今年的情人节也凑得巧,所以很多人折了满枝的花朵来应景。父亲关心的是时令,虽早不种田,但是今年春来早,他还是一如往常地到田间看看那些庄稼,到山间看看他的山场。
“那片野樱下面一点的竹林就是我们家的,你看看,长得多好。”父亲看着那片竹林,笑着说,“以前砍过很多呢,现在又是一大片了。”“你看野樱右边那片竹林,那户人家从来没砍过,我们现在跟那片长得一样好了。年年有新笋,竹子还是要多砍砍的,不然到年头,也要老死的。”像是看到了自家娃长出息了一样,父亲开始絮叨。
我的眼神始终看在那些野樱上,那一丛一丛的野花,如此生机盎然,我不禁想起鲁迅先生的句子“上野的樱花浪漫的季节,望去却也像绯红的轻云。”那些杂木间,花朵确如轻云般一团团笼在暖阳中。除了映山红开的季节,我很少在山间看到同一种野花开得如此盛大。
“这种花树的皮子是很好用的垫片。”父亲看我一直没接他的话,发现了我的视线。“什么垫片?”我虽爱美的花,但父亲的话成功地引起了我的兴趣。“就是以前的铳或是汽枪的枪管和枪托之间要有垫片固定的,用的就是野樱的树皮。”父亲顺手从一树路边的野樱树上折了一枝花,我立刻开心地接过来。父亲笑着说:“这花是好看,以前开得迟,开的时候你要么上学了,要么上班了。”“怪不得,我说我没见过这么多的花一起开的。”我拿着花枝爱不释手,突然想起刚才的垫片话题:“那现在也没用了吧?”“是啊,枪都上交了,肯定没用了。估计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用处了。”父亲说完,就沉默了。
我不知道父亲是否想起了他的好友,隔壁的一位叔叔,喜欢打猎。老家山区,经常有野猪来偷吃红薯,他头一天晚上和父亲说好一起去打野猪,但第二天却没能准时醒来。家人找他吃早饭才发现,他已经心梗去世了。还有和父亲一起在山间砍竹子的老伙伴,听说因为身体的某方面原因已经双眼失明了。就连一直相依相伴的母亲,也在盛年离开。父亲一个人搬到了城里,只有过年相聚这几天,他可以和亲人们在一起聚聚,聊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我们继续往山间走,过了前面一个高坡,一片郁郁葱葱的油菜地。父亲更加默然,这里原来是一户人家。因为防山洪,一家人移到村子中心去了。忽然听到了角落里传来细语声,一看,边上还有两三个人。我不认识,父亲却上前打了个招呼,原来是正月里他们家的老人带着年轻一代回到了这里,来看看曾经的家。
“回吧,前面没路了。”我说。通往野樱的小路因为长久没人经过,已经野草丛生,无从落脚。山里人靠山吃山,以前砍木头的、砍竹子的、砍柴的都从这里经过,这条泥路被脚底板踩得溜光。现在漫山遍野都是树,砍树人却一个个老了,新一代的人已经连树名都叫不上来了,只能依靠软件一个个拍照识别。
这片高地离那片野樱林已经极近,父亲仔细地看着那些山,那些树。我忽然记起小时候曾爬到过那片野樱林中,就问父亲:“我记得那里也有座房子,我小时候砍柴的时候还偷偷进去玩过。”父亲说:“你还记得啊,那房子老早倒了。”我满心惋惜:“倒了吗?我记得那时候房子还挺好的。”父亲终于笑了:“你都这么大了,那房子几十年不住倒了很正常的。”
是的,为了便利,人们一户户往山下搬,建在半山腰的孤房,多年了没有修缮,没有管理,倒了是正常的。但山下的新房如雨后春笋般建起来了,鳞次栉比。正如老房子倒了的地方,野樱盛放,油菜葱郁。生活总是在旧的事物中,给人以新的希望。
回去的路上,父亲走得极慢,渐渐落在了后面。我回过头,看到父亲转过头,眷恋地看着那些大山。一阵风吹过,他花白的头发和远处的野樱竟似要融到了一起。
(作者系衢州民进会员、民进浙江省委会特约通讯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