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小学快毕业了,父亲想起了我的升学问题,写了篇随笔《做了父亲》。他开头说,自信不至于把没有儿女看作人生的缺憾,可是真个没有的话,“也许会感到非常寂寞、非常惆怅吧”。不是一般的寂寞惆怅,而是非常的,可见父亲是非常爱我们儿女的。他接着说,做了父母,即使不是教育家,也得负起教育儿女的责任。可是自己还在学习试验之中,怎么能把立身处世的道理预先规定好了,教给子女呢?那么把子女交给学校去教育吧,可是像个模样的学校实在太少。自己没有什么可教给子女的,学校教育又未必有多大作用,看来只有让儿女凭自己的心思和能力,去应付一切了。做父母的至多只能诱导儿女,在他们所处的环境中,锻炼应付一切的心思和能力。可是怎样诱导呢?我父亲又感到茫然。说到这儿,他突然蹦出一句:“对于儿女也有我的希望……一句话而已,希望他们胜似我。”他还希望做父母的都跟他一样,为了社会的不断进步,都希望自己的子女胜过自己。他希望子女身体比他强壮,心灵比他明澈。最后一条,不要像他那样专干笔墨的事,至少能够站在人前宣告:“凭我们的劳力,产生了切实有用的东西,这里就是!”
刊物的编辑者都是提前过日子的。一九三〇年十一月中旬发排明年《妇女杂志》第一期特大号。我父亲把才写得的《做了父亲》编了进去。对妇女读者来说,当然不及《做了母亲》来得亲切,然而题目改不得,因为是父亲自己和读者谈心。《妇女杂志》出版了十几年,主编换来换去都是男的,可以说是大大的失策,商务当局是不会考虑到这一层的,不知怎么放出风声来,说《妇女杂志》明年将由留美的某女博士主编。我父亲一打听,还真有其事,说已经启程返国。我父亲好人做到兜底,索性把明年的第二期也编得了。为了向读者交代,加上了一则“启事”,然后向商务辞职。用行动来表明,年底离开商务,是他早就打定的主意。
父亲自一九三一年一月起,和我母亲一同进开明,是跟夏先生、章先生商量妥的,包括薪俸。父亲说开明的标准低,他一个人不能特殊:我母亲在编辑部做些杂事,月薪五十元,跟发行部的店员一个样就足够了;他就拿一百五吧,加在一起二百元,跟他一个人在商务一个样,一点不吃亏。父亲说“开明老朋友多,共同做事,兴趣好些”,其实只说了一半。他还念念不忘十年以前,在甪直跟我母亲一同早出晚归的情趣。所不同的是得乘十来分钟公共汽车,因为开明的编辑部那时在兆丰路。晚上回来在北四川路底下车,还可以顺便买些糕饼糖果回家,至美、至诚两个在门口等着呢。
父亲的事妥了,没想到就轮到我了。我小学就将毕业,得到父亲同意,和三四个小朋友去报考了中华职业学校。录取名单登在报纸上,我的名字还在头里。父亲说取了就好,要我好好考虑选读哪一科。铮子公公却不同意,说我在录取名单上名次这样高,可见学业是不错的,将来不读大学岂不可惜,主张让我去考以升学率高出了名的省立苏州中学。母亲望子成龙,同意她二姑母的主张。一票对两票,父亲没法坚持,只好默认。铮子公公也不等我参加毕业典礼,跟小朋友告个别,就把我带回苏州,亲自去草桥给我报名。准考证的编号已经八百出头了,铮子公公说最多取两百人吧,叫我好好准备。我可从没有临时抱过佛脚,心里想,考不中也好,赶快回上海,进中华职业学校还来得及。
初中入学考试那时只考国文、算术两门。考试那天恰好下雪,作文考题是《初雪》,虽然不是我自己要做的题目,话可有得写的。我从“睁开眼睛,看到窗外大亮,直怪自己睡过了考试时间”开头,直写到“坐在考场里,还不时看看窗外,只盼望雪越下越大”结束,总共有近千字吧。过两天来看榜,我的名字居然在上头。也许是那篇作文考卷起了作用,恰巧碰上了喜欢散文的阅卷先生。铮子公公雇了两辆车,带着我的铺盖到草桥替我交了各种费用,我就成为寄宿生,须得在寒窗下过封闭的生活了。看老师们的脸,好像都不想和我亲近。好在星期六下午可以去卫前街铮子公公家,星期日吃完晚饭再没精打采地返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