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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至善:在成都的新家

2023-04-17 来源:《父亲长长的一生》

  家又得重新来过,地点在成都新西门外,如今纪念杜甫的草堂寺西北约五里,比当年杜甫住过的草堂肯定气派多了。屋基三尺来高,坐东面西五间一排大屋子,屋面上盖的是齐齐崭崭两尺来厚的麦秆,走廊三尺多宽,一尺厚的版筑夯土墙,里外全墁的灰浆,可惜门窗都跟杜甫当年的一个样,没镶上玻璃。成都的冬天好在不算太冷,只要不刮西北风,便敞开门窗,穿上了棉袍棉鞋,还能坐定下来阅读书写;到傍晚天黑了点上油盏,再关门闭户也不迟。当时四川的省级机关,大多疏散在老西门外茶店子一带,教育厅和教育科学馆也在那里,从我们家去,得在田间向西北走七八里路。父亲不去上班大概也可以,他做出规矩,隔天去一回,经常头一个到馆,五点钟回家,走累了就乘一段鸡公车。中午呢?“欣然啖麦饼”,买两个白面锅魁,去茶馆里喝碗沱茶;“一笑吟《止酒》”,大曲最相因的也得一块钱一两了,免了吧,只作学陶渊明吧。

  陶渊明在东篱下采菊,“悠然见南山”,觉得自在极了。在成都西郊,秋天清晨可以望见西北松潘一带的雪山,那可远了。平原还不太亮,仿佛没醒透,雪山已经映着还没冒出地平线的朝阳,像淡玫瑰色的油彩蘸在画笔笔端,在亮蓝的晴空里轻轻抹过。那就是含在杜甫草堂窗口的“西岭千秋雪”。父亲上班,正好向那个方向走。在家里,去馆里,对父亲来说其实一个样,做的无非是文字工作,而且大半是可厌的,句号老是画不圆。“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是杜甫的好句子,就是父亲那时候跟我讲的,接下去一联是“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晚春天气似乎不如初春热闹,天地间的一切都在趋向成熟,自得其乐。杜甫自己呢?他“故林归未得”,只好袒着肚子,斜躺在江亭上“排闷强裁诗”。闲适的心情只有到诗句中去找,在现实生活中似乎并不存在。

  杜甫当年住在百花潭北的浣花溪,据说离我们家东南约四五里地。一座座被竹林拥簇着的农家小院,一条条两岸栽着桤木的溪沟,好像杜甫那时就是这个样子,在诗里竟写得如此逼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我可以用亲身的经验做证,这首五律写的确实是成都郊外,是《春夜喜雨》。可是如今夜声争喧,很难听出那好雨的“无声”来了。“村舂雨外急,邻火夜深明。”这场秋雨如果下在如今,杜甫也写不出这一联好句子来,成都郊外的水碾恐怕近年来已经拆完,叫他再上哪儿去听石碓舂新谷的声音呢,这种声音我们家住在那里时还常常听到。一九四一年九月廿六日,我父亲的日记上写着:“昨半夜醒来,闻碾声,以为在家园闻火车声,旋知其非。因思此诗料也。……灯下将诗足成,即缮寄与佩弦看之。”这是二十句的七古,收在《叶圣陶集》第八卷中,题目是《半醒闻水碾声以为火车旋悟其非》。这十四个字只概括了前四韵:错以为睡在苏州老家。接下来每两韵一组,共三组:挨次说乘火车的方便几乎全忘了,如今的交通工具,叫人看了没有不皱眉头的;杜甫写下的“村舂雨外急”,他内心揣着对秋熟的喜悦。最后两韵结尾,父亲归结到自己,说“此声虽好乱我肠”,勾起他对家园中花木的思念:哪时才能有一朝推出门去,院子里的“手栽一一娱心目”。

  朱先生在成都休假时,父亲跟他两个作诗像上了瘾,我作得了给你看,你作得了给我看;而且性子都急,即使不等待酬答,也非立即付邮不可,只怕热馒头放凉了。要我说最好给他们一人配备一部手机,费用让《诗》月刊报销。自己跑腿不成吗?还真有点儿不成。朱先生住在老东门外望江楼对岸的宋公桥报恩寺,我们家在新西门外浣花溪西北,“东西锦水滨”,同在锦江边上,行程竟得花两个多小时。两个朋友各人分担一半,约定了日期钟点,在少城公园绿荫阁见面吃茶;说是不见不散,兴许碰上个头痛脑涨,或者拉起了警报,也只好再写信重新约过。九月底边,朱先生将回昆明销假。父亲于廿一日“作二律送佩弦之行……即缮就寄与之”。前一首中有“追寻逾密约,相对拟芳醇”一联。我只觉得要如此描摹,方能见出两个人邀约的恳切和倾谈的欢愉。十月四日晚,开明办事处给朱先生饯行。父亲在日记中记着:“午后二时出门乘车入城,茗于公园中绿荫阁。少顷,佩弦至。共谈彼此性情学行,颇畅快,然此后未易得此乐矣。五时,偕至陕西街……六时半聚饮……余殆饮至一斤,稍觉其多。饮毕,与佩弦珍重握手言别。君言重见时当在抗战胜利之后,愿此言非虚也。”

  胜利还遥遥无期,朱先生接连两年,暑假里都回成都休养。我父亲却越来越忙,两个暑假都只见了朱先生几面,没浅斟细聊的机会。见他越发消瘦,脸上几乎没有肉,只见一副眼镜框,西装仿佛挂在衣架上似的。问他怎么啦。他回答说:“请医生透视过了,是十二指肠溃疡,不太严重。不是长癌就好。”

作者:叶至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