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记上数了数,父亲在上海的最后一年,自仲春起,回了四趟苏州。头一趟是带我去上祖坟。十八年前我在草桥念书的那个春假里,带我去过一回,遇上了大风,这一回却是在蒙蒙细雨中。乘午后的快车到苏州站已是四点半,路滑难行,走到玄妙观,爷儿俩足力不济,踅进宫巷里一爿小酒店歇脚。一人一斤绍兴,消磨了一个半钟头,似乎吃了一碗面。没见着几位酒客,也不见挎着竹篮卖小吃的人。灰黄的路灯亮了,爷儿俩深一脚浅一脚,好容易找到幽兰巷,我母亲的圣南表妹家,她已等得心焦了。听我父亲说用过晚饭了,她说给我们备下了十斤绍兴,得喝干了才放我们走。我说怕什么呢,明天喝不完还有后天。当夜让我们爷儿俩住在一座三面有窗的小轩里,第二天清早才发现,窗外是个精致的小花园。天仍然下着小雨,爷儿俩打着伞赶早出胥门,登上去洞庭山的汽轮,在石湖边杏春桥上岸。冒雨绕过上方山麓,到了顺湾里才想到菜无一碗,酒无一杯,地上又是湿的,爷儿俩就鞠三个躬了事,倒给了朱姓坟客一百二十万元看坟的酬金,请他摇一艘没有篷的舢板送我们回杏春桥。雨中看石湖,颇有点烟波浩渺。在桥墩边上了岸,循公路走到横塘,搭汽车到胥门,爷儿俩赶到幽兰巷。长胡子公公早从黄埭赶回来了,还像十一年前一样清健。计阿姨端出她亲手做的家常菜,公公不喝酒,我和父亲喝了二斤多。下午跟公公去怡园走了一圈,破败零落,无可留恋。又穿过观前街,到悬桥巷的九如吃茶。父亲告诉我:他就生在悬桥巷,小时候常跟我祖父在九如吃茶听书。
晚上爷儿俩又喝了三斤多,听公公说苏州沦陷的几年中,那些诗礼之家的丑态。第三天,屋檐前鸟雀呼晴,迎来了朝阳满窗。用过早点,爷儿俩去青石弄看了看。父亲思念的是他当年手栽的花木,一棵棵抚摩遍了,说都长得太高,得修剪了。以待来年吧,收拾了叫谁来住呢。我和父亲去公园东斋吃茶歇脚,走过草桥也没进去,又到观前街买了些糖果酱肉之类回幽兰巷,把剩下的酒全报销了。父亲跟公公说了些最近的军事形势,是从苏商出面办的《时代日报》上看来的,苏州的茶馆里看不到这份报纸。五点钟吃了早夜饭,告别了公公和阿姨,爷儿俩乘八点一刻的飞快车,十点多钟就回上海了。
第二趟是跟予同先生一起去的,苏州社会教育学院请他们两位与学生开座谈会。座谈会算是认真的,学生提问他们答,费时两个小时有余。报酬也不菲。中午松鹤楼,有鲥鱼、鲜豆板、莼菜汤等时鲜;晚上老万全酒店,有各种苏州风味的小吃;还游了狮子林和拙政园。是一日游。第三趟,可称为豪华一日游,专游荷花荡,是达君先生请客。父亲日记上说“邀夫妇将十对”。荷花荡我没去过,父亲只记着:“预雇之大木船舱极宽敞,可容四桌人……撑至阊门泊舟,候做菜原料至,遂以小摩托船拖行。绕胥门盘门至葑门,出灭渡桥而南,至宝带桥,折而东,即至荷花荡。”吃的船菜“据谓恐将成《广陵散》矣”。父亲没记什么名色,只说“菜多而精”,又说“所谓船菜名手本不多,今以生计艰困,堪此享受者趋没落,若辈早已歇手。……设法觅得三人,使临时复员一天,乃成此局”。时令已过寒露,赏荷是晚了一些,藕和莲蓬还有得买。下午四时,船回胥门。伯祥先生和我父亲母亲去探望了我的长胡子公公。第四趟是两日游,高祖文先生做东,请的我父亲和振铎、予同、吴晗、黄裳四位先生。又吃又喝,又游园又登高,节目似乎排得太紧,连访书的时间也没留出来,让振铎先生、黄裳先生大失所望。从苏州回来才歇了一天,父亲又同母亲去杭州玩了一趟,四天的日记上,留下了不少三十年前新夫妇俩头一回游湖的回忆。火腿在上海的南货铺里早已绝迹了,在杭州清和坊还限量供应。父亲在日记上破例记了一大段购物活动。他才知道顺便到外地抢购,是近来旅游越发闹忙的原因之一,包括装进肚子里的。物价一天涨几回,有了票子趁早花掉就是占了便宜。这种世纪末的心理,在工薪阶层中也会蔓延滋长。
在这两年的日记中,父亲常常提到孙辈,有趣的是他偶尔观察到的他们智能发展的琐屑。对三午的入学,费的笔墨稍多。那时三午才五岁半,有了弟弟大奎,妹妹小沫。满子牵一个抱一个,实在忙不过来,把三午送进了一家小学的幼稚班。校长不知为什么,把他提到了一年级。三午连自己的书包也理不清楚,经常丢三落四,还要做课外作业,连题目也记不清。回家来又哭又闹,想来受了严师的责备。有一回,这位严师在他的成绩单上批了八个大字:“品学俱劣,屡教不改。”我父亲看了,回敬了八个大字:“不能同意,尚宜善导。”让接送三午的女佣捎了回去。这位严师看了问她:“他们一家是不是都有神经病?”女佣把话捎了回来,一家神经病都说,三午不能再让这位严师教下去了。我去跟校长商量,可否让三午调回幼稚班。幼稚班的老师勉强同意。老师带着孩子们转着圈唱歌跳舞,却叫三午一个呆坐在角落里当旁听生。这怎么成呢?只好让他停学算了。父亲母亲每天上班把他带在身边,让他看画报消磨工夫。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至美带着女儿宁宁回来了,孩子又多了一个,于是多请了一位年轻女佣,让她帮满子管着三个大的,三午、大奎和宁宁,让至美也好安下心来当她的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