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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至善:父亲北上

2024-02-04 来源:《父亲长长的一生》

  至诚回了上海,“远游”的事只好往后拖了。他调到了出版部,在唐锡光先生手下工作。出版部有个纸型库,每副纸型和一本样书,用牛皮纸包成一包,堆在旧书架上。至诚专找二十年来停印的样书阅读。如果样书已遗失,他索性读纸型。锡光先生知道他是干不长的,听之任之。有一回叶以群先生组织文化界的青年去苏北参观,至诚也跟去了,一个来月转了不少地方,回来说没有不满意的,受到了同志式的接待。有一天,保长找上门来关照,说叶家有个叫至诚是及龄壮丁;政府规定上海试行募兵制,如招募不足,则抽及龄壮丁补足;如今正办理申请手续,预作招募不足之准备。一家人不知道怎么应付。过了两天,保长来交底了,说若要申请缓征,只需交一笔优待费,优待所谓自愿应募的志愿兵。原来这样,什么征兵募兵,仍旧是买壮丁。保长如此起劲,只为能喝几滴余沥。至诚打听到高中以上学生在免征之列,就去上海戏剧学校报了名。校长熊佛西先生,还有几位老师,我父亲都认得,办个入学手续当然没有问题。明社演出《少年游》,就借剧校的舞台,导演请的就是至诚的老师。同学中有个苏北解放区的秘密交通员。至诚跟他关系不差,说可以带他去苏北。父亲母亲都赞成。天已经凉了,母亲和满子给他备了一副新棉胎旧布面的铺盖。在父亲母亲离开上海之前八天,至诚跟那位同学扮作跑单帮的,乘轮船去南通了。

  父亲母亲北上,是十二月廿八决定的。日记上记着,十一月二日杜守素先生,十二月十九吴觉农先生,两次转达了中共的邀请,父亲都婉谢了。父亲当时想这样的“远游”非一年半载不可,而他从没有这样长的时间离开过家,怕过不惯。再则,四种国文课本已全面铺开,总得有个人接手才是。廿八日士敭兄从香港带回来口信,说我母亲如果愿意,可以一同走。还说被邀请的还有云彬先生和彬然先生,云彬先生在香港等着同他们一起北上。母亲也能去,父亲当然同意。课本的问题倒解决了,把叔湘先生请进了开明;只是彬然先生一走,《中学生》交给谁呢?于是想到了在《世界知识》的张明养先生,请他来管一段时间再说。开明的各位先生都支持我父亲远游。家里的事也好办。姑母才搬了家,房子很宽舒。让祖母住在姑母家里,我父亲更觉得放心,叮嘱我们孙辈常去探省。一九四九年一月三日,从香港来的交通员李正文先生来探询,父亲把动身的日期告诉了他。七日午前,父亲母亲和彬然先生由芷芬兄、士敭兄陪同,乘轮船离开上海。开明以外的朋友还不知道,这就算保密了。

  父亲换了一册新日记本,在封面上题了四个字,“北游日记”,可见他是准备游个一年半载就回来的。开明新建的三层洋楼快完工了,为纪念夏先生,伯祥先生建议唤作“怀夏楼”;父亲写的篆书楼名,已镌石嵌在二楼大厅正墙上了。父亲想,等新政协胜利闭幕,他和我母亲从北平乘火车直奔上海,就可以跟老朋友——如今又添了一位叔湘先生,一同坐在怀夏楼里继续做他的工作了。我也是这样想的。有一天,办公室跟我商量调整住房,让我和满子搬到楼下来住,把二老留下的东西也搬下楼;说昌群先生已答应进开明,去里山搬家眷了,腾出二楼来好让他们家住。我想贺师母和满子这样要好,没问题,答应照办;转过身一想:这可不成,二老回来叫他们住哪儿呢?我闯进经理室,正好只伯祥先生在,就跟他说了。他听了哈哈大笑,说:“小墨呀,你以为圣翁还会回来呀!”我说:“新政协不就讨论成立中央人民政府吗?讨论完了,不就回来了吗?”伯祥先生不做正面回答,只说:“到时候你看吧。”我忽然开了窍,心想,伯祥先生兴许暗示我:到那个时候,连开明也得整个往北平搬呢。二月中旬,昌群先生夫妇和他们的六个子女到了。满子正好炖得一大锅红烧肉,蒸得两屉馒头,一顿吃得精光,不知他们饱了没有。使人想起了乐山遭炸后,我们一家人避到他们家的情景。

  父亲他们是十二日午前到的香港。第二天早上,开明就接到了香港方面来的电报,说他们已安全到达。就在同时,父亲写了封密信给伯祥先生:

  诸公均鉴:在台寄一书,想先达览。昨日下午登岸,暂寓旅舍。已晤云少爷,略谈大概,其详须俟晤夏公方知。此行甚安适,无风无浪。长乐公有兴,亦可出此途。乞容翁转告之。在台游三小时,吃一餐饭,市中甚脏,恐以前不若是也。大西瓜大橘子皆甘,啖之称快。刻须外出,匆匆上书,余俟续闻。即颂台安。

  弟郢顿首一月十二日上午十时

  检查信件的特务如果知道信中的别号指谁,就能破译这封密信。“云少爷”是云彬先生,因为他丰腴飘逸,像个少爷。“夏公”是夏衍,抗战中在桂林就用上了。“长乐公”并非长乐老冯道,而是振铎先生,福建长乐是他的祖籍。容翁是伯祥先生自己起的别号。父亲有个笔名“郢生”,有人问他跟楚国的都城有何瓜葛,他说毫不相干,是把“聖”去掉了“耳”,“陶”字去掉了“匋”,拼起来的。这封密信,原来是请伯祥先生催促振铎先生早日动身去香港,好同一批乘舟北上。振铎先生却迟迟其行,大概为了妥善安顿他收藏的那么多唐三彩陶俑。等到他二月十九赶到香港,还等了近十天,才跟我父亲他们由李正文先生安排,化了装,分成组,秘密登上了一艘挂葡萄牙国旗的有客舱的货轮。李先生叮咛了又叮咛,遇到意外情况如何应对,幸好都没用着。

  船于廿八午前起锚。一同北上的廿七人,有好几位民主人士中的老前辈,文化新闻界的老朋友,大家相约于晚餐后或娱乐或讨论,以消磨海途中之长夜。三月一日,我父亲出了个谜语,谜面是“我们一批人乘此轮船赶路”,谜底是“《庄子》篇名一”。云彬先生猜中了,是《知北游》,“知”是知识分子的简称。他要我父亲作一首诗做奖品,并请柳亚老和作。我父亲在深夜里做成了一首七律:

  南运经时又北游,最欣同气与同舟。

  翻身民众开新史,立国规模俟共谋。

  篑土为山宁肯后!涓泉归海复何求?

  不贤识小原其分,言志奚须故自羞。

  前半首是实话实说,足以证明我父亲认为这回北游只为了讨论“立国规模”。五六两句是抒发当时心情:这样“为山千仞”的大事业,谁都愿意挑上一筐土,自己怎么肯落在后头。自己像小溪似的流归大海,成为“翻身民众”中的一分子了,还有什么个己的要求呢?缺乏才干,囿于所见,只能说这么些了;既然言志,用不着扭捏躲藏。

  一月七日到三月十五的日记,曾以《北上日记》为题,在一九八一年的《人民文学》上发表,父亲在题记中说:“大家看得很清楚,中国即将出现一个崭新的局面,并且认为,这一回航海绝非寻常的旅行,而是去参与一项极其伟大的工作。至于究竟是什么工作,应该怎样去做,自己能不能胜任,就我个人而言,当时是相当模糊的。”三月五日午后抵烟台,船停靠码头已五点半。来迎接的军政人员等候多时,亲切周到而质朴,使人一踏上解放区,就好似进入了想象中的崭新世界。年过半百的人特易激动,一路上颇有些刘姥姥进大观园的谐趣,请读者诸君看我父亲的日记吧。三月十八日,“十时许到北平。候于车站者数十人,中有北平市长叶剑英。此外大半为熟友,皆所谓民主人士,不能一一记其名。唯愈之已十余年不见,且曾有‘海外东坡’之谣传,乍见之际,欢自心发”。

作者:叶至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