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朝侠:虚阁笼寒天欲雪
农历腊月二十五,可谓岁暮。回眸一年,品味风物的变化,感慨不是越来越多,而是越来越少,越来越近于沉吟自语,并逐渐趋于无声的思考、雪落深潭般岑寂的内省。
过往的旧事,如漫天大雪,纷纷扬扬、迷迷茫茫、无边无际……
记得十年前,写过有关岁暮的文字:
飘散的雪霰渐渐变成了花瓣大小的润泽的雪片。漫天的飞雪使岁暮的夜晚寒冷中透出几分新鲜。
……
站在雪地里看着亮了灯光的窗户,很是好看。
爷爷穿着黑色的棉袄棉裤,棉裤扎着腿,棉鞋也是黑色的。老人家的短髭和山羊胡子都很稀疏,笑呵呵地背着手在屋里踱着步,走累了就手抄在袖筒里坐在太师椅里休息。
……
我穿着厚厚的花布棉袄棉裤,戴着虎头棉帽,穿一双虎头棉鞋,爷爷屋里和自家屋里两边跑,一边想在娘身边玩,一边想听爷爷讲故事,跑来跑去,踩得积雪咯咯响。
……
娘拨亮油灯。我想画张画迎接新年。画腊梅花,枝头画上两只喜鹊。腊梅树画得很高。树下画了宫殿式的大房子。这种房子是从爷爷的线装书里看到的。我给娘说,将来咱们就住这样的大房子。
……
快半夜了吧。院子靠堂屋的神台上积起厚厚一层雪。窗台上积起厚厚的雪,窗棂上也挂了一些雪花。院子正中的大枣树,东北角的槐树,东南角的奶枣树,西南角的铃铛枣树,正南方的椿树上都是雪,看上去朦朦胧胧,像是在做梦。
……
儿时的事,如今说来,有若远古。
偶尔打开手机,从公众号上看到一段织布的视频。昔日,家里织布,双手左右穿梭,手臂甩动一次,拉一下织板,棉布就增加一根线的宽度。四季的衣服、被褥铺盖,都是母亲料理完一天的家务,于夜深人静之际,一根线一根线织出来的。我们的生活,也像织布一样,一点点向前推进。
二十五年前,还写过一段岁暮的文字:
祖父去世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雪,树上的积雪把树枝都压断了。
往常这样的天气正坐在老屋里,听祖父讲《凤洲纲鉴》《古今小说》《三国》《水浒》《聊斋》。这时节,地里的农活忙完了,遇到下雪天,人们便聚到祖父的老屋里,听祖父说书。这时祖父戴一顶黑色的瓜皮帽,穿着长袍,脚登一双底子很厚的棉布鞋,安详地坐在太师椅里,手捧一本线装书,悠闲地讲述着书里的故事。外面飞雪飘飘,静谧而寒冷,屋里有声有色,热热闹闹。文臣武将、才子佳人、神仙鬼怪一经祖父的口,便一个个鲜活起来。我对文学和历史的兴趣在这说书声里渐渐浓厚起来。
我是家族里孙子辈里最小的一个,祖父对我很偏爱,我可以自由出入祖父的老屋。这老屋对我很有诱惑力。柜子里一函函古旧的线装书,书案上刻着“长宜子孙”字样的铜墨盒,饰有梅花图案的铜镇纸,带着铜笔帽的大小毛笔,印着松树纹饰和金字的墨锭,乌黑细腻的石砚,抽屉里式样各异,印着红色竖格的柔和的米黄色连史纸都令我羡慕不已。祖父娴熟地使用着他这些心爱之物。趁祖父不在的机会我也模仿着玩耍一番。我对笔墨的喜爱,对藏书的嗜好便由此产生。
……
回忆似乎是一种心灵的需要,回忆有时也给心灵带来慰藉,这于生者是一种依托,对于孤独寂寞的人尤其如此。
多少年过去了,爷爷、爹娘都过世了。但勤劳、朴实、坚定的遗训,从来不曾忘记。一直像祖父那样勤于读书,以致读书已逾万卷,力求读通读彻。做事亦如读书。只是,至今我们也没住上画中那种大屋子。
今天还看到一段写岁暮的文字。川端康成《东山魁夷之我见》写道:“《岁暮》描写了鸟瞰鳞次栉比的京都式屋顶,雪花纷纷扬扬,让人联想到年终岁暮的夜空,万籁俱寂,充满渗入肺腑的慈爱。”
白雪橘灯的寒夜,给人以温暖和安详之感。
如今很少有人欣赏夜雪了,正如很少有人仰望和思考星空。
人们的感受力似乎越来越来越弱。殊不知感受力的敏感程度关乎良知的敏感度,也关乎科学发现的能力和艺术创造力。
岁暮,又老了一岁。所幸心灵还有雪的润泽、夜空的丰盈和深远。有如此感觉,或短或长的暮年,想必会生出梅花般的幽香,不至于枯寂落寞吧。
2021年2月5日夜
刘朝侠于止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