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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昂:教坛琐忆

2024-06-17 来源:民进衡阳市委会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我今八十有六,仍栖居于三尺讲台,不知老之已至。借用明朝文学家宋濂的一句话,“以中有足乐者”。的确,平生读书教书,于我有着无限的快乐。

“‘11号’汽车”

  那是60年前的事了。1962年秋,我大学毕业,分配到衡阳县文教局,担任高中语文教研员兼中师函校专师。为了提高中小学语文教师的业务素养与教学水平,也为了节约老师们的时间,减轻他们的经济负担,我不惧辛苦,坚持送课到区到校。衡阳县是一个百万人口的大县,全县84个学区。那时公路很少,少有的公路客车票也很难买到。我们就迈开自己的两条腿,大家戏称为开动“11号”汽车。我曾赋诗一首:

  忆昔同侪雅兴多,

  途遥日烈等闲过。

  柳丝盘作遮阳帕,

  一路唐诗一路歌。

  这便是我们当年教研生涯的写照。因为我身兼两职,下乡的次数尤多,一年到头,包括寒暑假,几乎都在跋山涉水,少有闲暇。粗略统计,每年的总行程不少于万里,军黄色的解放鞋都要跑烂几双。

  犹记1963年高考,我担任衡阳县三中考点的主考,与县公安局配枪的王同志两人一条扁担、两只麻袋,交替挑着满袋高考试卷,往80里开外的目的地进发。途经三条山冲,深山密林,不见人烟,间闻野兽嗥叫,令人汗毛直竖。屏住呼吸加快脚步,肩背汗湿,终于有惊无险,于掌灯时分赶到考点。次日跛着双腿主持高考,内心却是圆满完成任务的快乐。

“三人行,必有我师”

  我常庆幸自己,才出校门就当上“老师的老师”,但正如唐代文学家韩愈所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我就遇到学员中的几位良师。

  一次在关市学区面授清代姚鼐的《登泰山记》,讲完课已是下午五点,赶不回县城了。学区一般都没有客房,晚上便跟学区冯主任搭铺。冯主任五十多岁,秃顶,健谈,由姚鼐的文章谈到他的阳刚、阴柔风格论,进而谈到桐城派的义理、考据与辞章。我与冯主任抵榻而眠,黑暗中,仿佛口若悬河的他犹如隆中对的卧龙先生,不由得惊叹山间竟有如此高人。

  不一会,冯主任话头一转,轻松平淡地说:“小李子,今天下午你讲的那句‘戊申晦’,当中那个‘晦’字,不是腊月三十日哟。”

  我脑袋“嗡”的一声,教材明明注解“晦”是每月最后一天,这会有错?

  “你想”,冯主任继续在床那头说,“姚鼐登山那天是丁未日,也就是课本里注明的腊月二十八;而山顶看日出的‘晦’日是戊申日,按夏历的天干、地支推算,天干中‘丁’后是‘戊’,地支中‘未’后是‘申’,可见戊申日即晦日是丁未日的后一天,也就是二十九日,这个腊月是个小月。”

  一席话如醍醐灌顶,直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两颊止不住发烧,幸而夜间没人看见。

  次日晨我向冯主任告辞,并向他深深致谢,请他代向学员们纠错。打这以后,我与他便成了忘年之交。

  另外一回,我去听一位小学四年级语文老师的作文讲评课。她在课中板书了“豁然开朗”一词,把“豁”字的左上角写成宝盖下面一个“丰”字。我认定她是写错了,我向来写的是“青”字的上半截,那一竖是没出头的。课后我向她指出。她只谦虚地递给我一本《学生字典》。咦,她没写错,是我说错了。这个“豁”字,连同它左边那个“害”字,我一直写错了二十余年。(后来查《说文解字》,方知“害”中的“丰”其实为“丯”,意为器械;而整个“害”字则意为一家人因言语不和而致器械相向,必生祸端。)于是,我又一次脸颊发烧,拜这位年龄比我还小的女老师为“一字师”。

  与此同时,我更结识了许多朋友。限于篇幅,这里仅举一位。1964年五一劳动节,一辆吉普车开到我家门口,来人自报家门,说是板桥学区某校教师,姓甚名谁,今日特意租车,要接我夫妇俩上他家“坐上席”。坐上席者,尊贵客人之谓也。但我与他素不相识,此话从何说起?

  原来,他跟本学区一位女老师相恋两年,正准备办喜事,不料女方父母执意不允,眼看就要棒打鸳鸯,恰逢我去年在该校讲授《孔雀东南飞》一课。女老师深受感动,遂下定决心,并做通了父母的思想工作,终于跟小伙子喜结连理……

“把损失的时间夺回来!”

  这里说的是1977年的事了,我已调到衡阳县六中工作。众所周知,20世纪的1966年至1976年,全国取消了大学招生考试。1977年10月中旬,各级报刊先后发布消息,当年冬,大学要恢复招生考试。获此喜讯,全国570万报考学子摩拳擦掌,期待一搏,按照当时流行的说法,要把损失的时间夺回来!而老师们则抖落身上的余悸轻装上阵,找资料,编讲义,刻蜡纸,忙油印。凡是考试科目,一个教研室,两台油印机轮番工作,人歇机子不歇,用“夜以继日、废寝忘食”来形容绝不为过。一个多月,师生都瘦了一身肉。

  功夫不负苦心人,成绩揭晓,全校考生录取比例高出全国比例三倍多。我们几位教的一个应届生班还发了一颗“卫星”——尹汉生同学考取了北京大学汉语言文学系(毕业后分配在湖南日报社工作),家长还专程来校,“鸡婆带崽”的鞭炮燃放了一谷箩。

  此后我出任语文教研组长,开始我工作的“黄金时期”:一是和同事们一道,赢得原衡阳地区高中学校高考语文成绩三连冠;二是我的教研论文《讲读课“教学生能自读书”的探索》荣获《人民教育》征文一等奖,“下水作文”《弄斧必须到班门》《马相伯乐,理固宜然》等在《光明日报》《杂文报》等报刊发表,并在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新时期全国首部反映中学生活的长篇小说《太阳从这里升起》;三是先后荣获衡阳县人民政府颁发的“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拔尖人才”、衡阳市人民政府颁发的“语文学科带头人”称号;四是1991年调入衡阳市教育科学研究所后,领衔创建的“中学语文听说读写四能一体训练”教改项目,获得省教育厅颁发的金奖,全国中学语文教学研究会组织23个省(市)、共一千余名语文教师代表前来观摩取经,可谓衡阳教育界有史以来的一次盛会。

“不待扬鞭自奋蹄”

  “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这是当代诗人臧克家的诗歌《老黄牛》中的两句。我常借以鞭策自己。我这辈子当了24年语文教师,也当过中学校长,市教育科学研究所所长,市教育局副局长。但无论在哪个岗位,我都没脱离教室课堂,没脱离广大师生。退休以来,还应邀到各地中小学举行国学、诗词及中考、高考作文等项义务讲座,累计近400场,听众近100万人次。并在雁峰、蒸湘等区诗词学会及衡阳市老年大学讲授中华诗词。2016年9月突患脑梗,落下左边肢体麻木、胀痛的后遗症,仍坐轮椅上课。同时坚持写作,先后在《中华诗词》《当代诗词》等刊发表作品200余首。在此基础上总结出诗词教学的独到经验,在《衡阳日报》文艺副刊分期发表。历时经年,而后加工润色成《诗词教读札记》一书,2024年元月由湖南大学出版社出版。今年3月,由社区、街道直至区、市推荐,我被评为湖南省“百姓学习(教学)之星”,受到省教育厅的隆重表彰。

  回顾平生教坛生涯,我总结了几句话,作为座右铭:“不忘初心,甘为‘人梯’。退而不休,病而不馁。鞠躬尽瘁,两耕(舌耕、笔耕)到底!”

  (作者原名李少友,系民进衡阳市委会原主委。本文略有删减)

作者:李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