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叙伦:我在六十岁以前(一)
中华民国前二十七年(前清光绪十一年公元一八八五年)四月二十七日(这是用新历推算的日子),我生在杭州府下羊市街金刚寺巷口一所朝西的、还是太平天国战争后仅留下来的古老宅子(太平天国时是一所当铺,铺名“元吉”)中。我的家庭历史是这样的,我家原在浙江绍兴府会稽县东胜武乡车家弄。高祖是一位农夫,名叫应凤。曾祖双名秀明,从绍兴到杭州,学做鞋子,是个工人,后来自己开起店来了,又是商人,才算入了杭州府仁和县籍。祖父呢,名文华,宇焕卿,“三考出身”,正路功名,在前情做京官二十多年就过世了。我的父亲字献臣,名叫琛书;当然承继书香,但只做得一个县学生员。
我五岁(实际不足四岁)那年的春天,有一天,我的父亲在内客堂中间摆了一张四方桌子,靠外一边缚上一幅红呢桌帷,桌子上摆了一到香炉烛台,为着给我“破蒙”,要拜孔夫子。给我破蒙的老师是头年(前清光绪十四年)浙江乡试第一名举人、俗叫解元的山阴王会澧先生,这就可以晓得父亲对我的期望了。
王先生到了,簇新的礼服,映出他那样风神丽的仪貌。更从他的谈笑里,显着他的得意。因为他正要上北京去会试,似乎指顾间“连中三元”可以操券而得。
我的父亲自然也穿着礼服,先请王先生拜孔夫子,随后自己也拜,随后便叫我拜。我拜得真神气,王先生称赞了一番,父亲便向王先生行托付礼,彼此互拜了一回,随后父亲叫我拜老师。
破蒙开始了,撤了香炉烛台,摆上朱笔砚台。一本罗泽南的《小学韵语》,是浙江官书局刻的大板,官堆纸印得雪白,铺在桌子左边。一个绿色花绸子做的书包,是四方的绸子,把三面向里搭起,再缝住了,便成了袋子,一面不把的角上,用黑色绸子挖了一个“如意”,镶在上面,又安上一条红布带子。书包里面放着一块木板,大小和书包差不多,板的一面,四边刻着古式花样,无非“双鱼吉庆”、“笔锭如意”一类,中间直刻四个大字,如“福缘善庆”一类,这块木板的用意怎样?或者是古代的“页”,为儿童学书用的(一般用的是板上用白缮粉涂着,可以写字);或者不过为书包质软,借此村得硬些,以便儿童装书。
王先生当然衣冠端正,伊然人师地坐在上首,我就坐在左边。王先生指着《小学韵语》开首四句;“小学之道,诲尔童蒙(这句或者有些错误,记不真了)。蒙以养正,是曰圣功”叫我随他的声音念。教不到三遍,我就自己会念了。我的父亲自然笑开了脸,王先生也向父亲叫“恭喜”。
以后就是父亲教我了,当然继续读完这本《小学韵语》。读书以外,只有写描朱宇。我一写就很合式,父亲更是欢喜。
可是我家的生活,要靠父亲每月薪水收入维持的,所以父亲也不能准时地继续教我。后来几年,父亲因为我的两位堂兄要读书,请了一位萧山某先生来家,我也跟着读“大学之道”了。后来又换了一位塘栖劳先生。后来请不起先生了,把我送到邻居一位张先生家。张先生有学生十几个人,聚在一间小屋子里,真是一阵一阵老鸦叫个不休,好在我也不过随口乱叫,张先生也不过只要学生背诵得出,就算了事。
在张先生家读书的那年,我已十岁了,可是我还不过读到下《孟》(《孟子》三卷,下《盂》就是下卷),而且也不晓得里面说些什么,但是我的写字算写得相当好了。
这年十二月十二日(自然是旧历)下午,我的大祸临头了。这时我刚刚在那里叫“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我家一个老做妈妈来对我说;“履官(是我的小名),少奶奶(我的母亲)叫偌回去。”我早晓得父亲这几日病势沉重,听了,就把书包拿起,向先生作了一揖回家了。走入父亲房里,在父亲床前对面坐下,只看着父亲。父亲叫我的母亲拿长生果给我吃,我接着就不觉眼中要滚下泪来,正举起手来要向眼上揩,父亲便朝里睡了,大约也不忍看我。这夜子时(十一点多钟),父亲就撇下了我们母子兄妹四个过世了。
父亲在日,我已没有幸运好好地读书,何况父亲过去了。但是我的母亲呢,偏偏要从他老十个指头底下养活我们的生命,还要叫我承继祖父的“书香”,并且对我说:“你爸爸没有得志,是他一生的恨事,你要替你爸爸争争气。”所以请了一位父亲的学生孙先生来教我们兄弟读书,但是也不过和张先生一样。
我十一岁的冬天,母亲给父亲办葬事,父亲的好友汤颐琐先生从苏州来会葬,便带了我回苏州。明年,杨先生就馆到温州去了,却请了一位刘先生来教我。这位刘先生单名叫题,是苏州阊门外一位医生(自然是中医),所以订明是早来晚归的。他老真会教书,每日早晨九点来钟,我和一个邻舍胡姓的同学到了馆里,他老个别的替我们上新书,温旧书,新旧书都要能够背诵得热了,再替我们讲解。我虽则懂不得文法,却能了解书上说些什么。他老又叫我们写大字小字。末了是“对课”。这件事情,象是现在的造句子一类的意思,为做文的起码练习。那时做文,都是预备将来考试中秀才举人的,因为那时考试要做“五言八韵”的诗,诗是要讲对子的,所以从小就要来讲柳眼、挑腮、飞絮、游丝、青云、赤日、乱头风、长脚雨、红板路、白门潮,由一个字起到五个字,五个字能对,就成了一韵诗。譬如先生出个“一团蝴蝶梦”,我们对个“几处鹧鸪声”,便是写落花的一韵好诗了。
我当时只能对到三个字,但是他老出口,我就对上了。我那位同学天资比不上我,什么都落后,但是他后来也赶上我了。我们在三个钟头里把功课都做完了,他老真喜得要死,每日不到午时(十二点钟),他老便回去行医了。我们也觉得这个先生真奇怪,尤其是我,向来一窍不通,一忽儿觉得读书很有意思了。
可是不幸的事又临到我的头上,不到三个月,汤先生从温州来信接家眷了,刘先生自然不去,我却跟了姨子(就是扬先生的夫人,是我母亲的盟妹)到温州。汤先生是有名的学者,俞曲园先生的学生,诗文都做得好。他老原想自己教我的,但是他老文酒应酬太忙了,每晚归来,已是“鱼更再鸣”,就没工夫教我了,却叫我读《诗经》、《书经》。我觉得咯哩咯嗒,读都读不上口,哪里还记得上心,了解更谈不上了。但是三五日里,汤先生要我背诵一回,我真叫苦了,因为真是背诵不上几句。这样一年。母亲惦记我了。叫我的叔父来接我回杭州。
我十三岁的正月间(旧历)回到杭州,母亲已替我请好了一位张先生,教我和我的两个弟弟读书。功课是和在苏州一样的,但是我依然得不到读书的味道。不到一年,我的家境也决不能够请生了,就进了一个“宗文义塾”,在“智斋”里从胡诵清先生读书。那时一斋里的学生,程度高的文章满篇,低的还只是背诵对课,我当然在低的方面,但是我却私下向同学里的会做诗的学做五言“试帖诗”(试帖诗是应考试用的),自然做不成功,我也觉不得读书的味道。
一年以后,母亲因我的身体不好,叫我回家(原来住在塾里的),在同巷的李伯伯家,从一位萧山人鲁六僧先生读书。还不是老方子的一贴药,仍旧叫我感不到兴趣,只是写字算越写得好了,因为我的父亲是书法有名的,所以大家也夸奖我。这年是中华民国前十三年(前清光绪二十五年),就是“戊戌政变”的后一年,李家请的鲁先生换了一位范成佐先生。范先生的教书,法子还是一样,可是活泼些,有一回事,却叫我大感兴趣。我有一个姓洪的同学,天资也和我仿佛,我们对背诵,往往要争先到先生面前,我坐得近先生些,当然容易先到,这一回,他乘我不备,早离了他的位子,但是我的眼快,便同时抢到先生面前了,因此他和我都背诵起来。范先生左右为难了,但是他老心里明白,我是后离座位的,他老就出题目了,叫我们都停止背诵,由他老挑出书里一句来,叫我们接着往下背诵。他老先对那位同学说:“你先背。”分明是照顾他的意思。他老就从《论语》里挑出一句:“不占而巳矣”,那位同学却背不出。他老又向我说;“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我立刻接上去背诵了。那位同学自然只得捧了书走,气得几乎下泪,我却一面背诵,一面很得意的向那位同学笑。
这时,我对于《论语》《孟子》算能了解他们文法的部分了,就请范先生教我做八股文。吚晤吚晤地读了几篇“程文”(就是模范文),却爱上了俞曲园先生《课孙草》里“子路宿于石门”一章的一篇,因为有这样四句:“草草杯盘,席上之残肴未撤,荧荧灯火,室中之旧榻犹存。”觉得描写得有趣(这是用王安石的妹子作的诗改作的),就也学做八股文了。可是只做到起股,就不懂往下怎样做了。
头一年秋季,一夜,明月在天,我从外面回家,遇到有人慌张得很,担了泥菩萨搬家。我很奇怪,听人家说,原来康有为学了外国人,要开学堂,清朝皇帝听了康有为的话,要废佛教,拿天下庙宇来办学堂,所以那些尼姑先着了急,趁夜里这样赶来带菩萨逃难。我在那时,耳里早经听着“康梁变法”的话,晓得变法是为什么。那时杭州已有了一个“求是书院”,是新式教育机关(后来的浙江大学堂、浙江高等学堂都是从它改的,现在的浙江大学也设立在它的遗址),我却还没有晓得。
这年夏天,才听说杭州办了一个“养正书塾”,是外国学堂的样子。还晓得我父亲的一位盟友宋浪之先生(也是俞曲园先生的学生)在这里面教书,我就向母亲说明了,要进这个书塾,母亲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其实,这种书院、书塾却是不中不外不今不古,不过不得不叫他们做新式教育机关。养正书塾的程度。可以说是现在的初小二三年到高中的混合体。我进去的时候,里面有二班三班四班三个班头,二班学生不过六七个人,都会做满篇的文章,年纪也都在二十左右了。我呢,人学考试仍就是背诵一回书,因我还不懂做策论文,把我和同时过去和我一样程度的同学凑了一班,叫做新四班。
我在新四班里和萧山三个姓韩的同学算是一班的“翘楚”,其实不过能做一百来字长的策论。我在半年将完时候,星期做文,一连考上了七次第一,第二第三就是二个姓韩的同学。不到年终考试,我和两个姓韩的同学便升入老四班了。我在老四班里不过一两个月,国文第一又往往轮到我的头上了,所以这年年终考试的结果,我就升到三班。
我升到三班时候,只有一个算学教员赵望杏先生,是在四班里就教我们算学的,可是我对算学总是格格不人,一部《笔算数学》,做到命分就弄不清楚。好在那时还没有物理化学等科目,有的不过是历史地理英文。历史地理都无教科书,也是那时还没有编得出来,所以我们读的历史,是整部的《御批通鉴辑览》,地理是《水道提纲》,我对地理简直无从入门。英文呢,我对发音来得不准,而且很蔑视外国文,所以英文教员魏沖叔先生用尽方法引诱我。年考的时候,我的试卷稍稍象样,他老竟给我奖金。但是我总觉得这是鬼话,我一生的吃亏却在这里。
这时三班的历史教员是刚刚请来的一位有名的历史学家陈介石先生(名叫黻宸),他老的古文也做得好,我们当初并不晓得,只当是一位布衣布鞋的乡下老先生。他老一口温州话,我们初初也真懂不得,可是我占便宜了,因为我到过温州,虽则我在温州住了将近一年,实在没有和温州人正式接触,不过听听邻舍人家讲话,有了些印象,所以陈先生说出来,我倒觉得和“他乡遇故知”一样。我听了他老对历史上的议论,很感兴趣。他老因为言语不通,总是用笔来考问我们。他老不但“循循善诱”,还真懂得“不愤不启,不排不发”的教法。我们经他老几次的启发,没有不五体投地的归依他老了。我在三班里半年终了,又升到二班,便和原在二班的各位同学并驾齐驱了。
(责任编辑:夏传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