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叙伦:我在六十岁以前(二)
这年是清朝光绪二十六年,北方出了义和团的事件,欧美日本八国联军攻人北京,皇太后皇帝都向西安逃跑了。那时杭州有三份上海报纸,是《申报》、《新闻报》、《中外日报》,但是我们书塾里只教员室有报看,我们哪里敢进去。这位陈老先生却常常把时事告诉我们。一日,他把我叫得去,告诉我联军进了北京,皇帝走了。我好象天向我头上压下来了,就号啕大哭。他老却不响,直待我哭得太伤心了,他才对我说:“你不要哭,慢慢对你说。”我听他的说话,好象基督徒相信《圣经》一样,晓得他老必定有个道理的,也就止了泪。他老说:“你去息息罢。”我内心还是凄凉得很,也没有话说,就退出了。
后来他老并不怎样特别地告诉我什么,但是、我们从他老讲历史里说到六朝五代和宋明亡国的事,我们不知不觉了解我们所处的时代了。他老又叫我们在课外看《天演论》、《法意》,和《黄书》、《伯牙琴》。《明夷待访录》一类的书,我们又不知不觉懂得须要革命了。因此我们考试文里也大变了色彩。
我在二班里,也是半年就和全班的同学一起升了头班。可是我苦了,因为他们的算学都是学微积了,而我连三角也学不好。英文也连造句还咯哩咯嗒,改学日文,又讨厌他总是鬼话。不过我在历史、国文、掌故(这门功课有些特别,大概等于现在的政治学、经济学里的概论,而又只限于中国历史以内,并且没有教本,只在《九通》里面自己摸索)方面的成绩,除了汤尔和、杜士珍两位同学外,我总超过其他同学们,所以保持了在头班的地位。
我在头班半年不到,和汤杜两位同学的成绩又超过了其他同学,忽然把我们三个加了一个特班生的头衔,却仍在头班里读书,这是在前清光绪二十七年上半年。下半年书塾里又出新花样了,加设师范生六名。备班学生一班,备班取来的都是象现在初小一二年级的学生。师范生呢,并非另开一班,也不增加教育科目,就是给我和汤杜两位同学,和还有周继善、叶诚然、龚寿康三位同学(都是头班生)加了一个职务,叫我们去教备班学失,不过不算正式教员,所以特立这个名目。
我们在备班里,一面是教师地位,一面还是同学地位。我们对于这班里的小兄弟,真是看得和自己的兄弟一样。而我们的教法,不但用了陈老先生教我们的方法:“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我们和他们真“德漠克拉西”。我们有时设了一个问题,反而自己退下讲台来坐在学生位子上,请他们里面自动要说话的上去互相质问辩难。所以他们也和我们亲热得要死。他们里面有一个杨崇英,是书塾总理的孙子,不过十二三岁,先和我在新四班里同学,他后来告退了,这时重复进来,他每次能够佩侃而谈。还有一个傅孟,也是了不得的。
这时,我们书塾里还没有体操,我们到求是书院里去看了一番,“不胜欣慕之至”,就由高级同学发起向总理(就是校长)上书,请求增加体操科目。起初总理以为这是不需要的,后来终究被我们的“绝妙好词”感动了,增加了体操。我对这事,倒大感兴趣,翻杠子、荡秋千,居然第二手。
我们又发起组织同学了,一个现在学生会似的组织,由我们几个高级同学来领导,虽则形式上很不完全,精神上倒很团结。我们几个人常常晚上到年级较低的同学宿舍里集合他们,作演讲、辩论,很似现在的座谈会。
照例,每年端午、中秋、年底三个时间,要由杭州府、钱塘县、仁和县轮流来考试。他们拿了卷子回去,评定了次第,五名以前都有奖金。有一回轮到钱塘县,知县黄大华先生,倒是一个有学问的,可是他偏闯了一个乱子。他随意把我们升降了,头班的降到三班,四班的升到二班,平日成绩好的偏偏都落入次等。我们大哄起来,好在校方并不依照他的评定办理,我们却大家都不愿意接受他的奖金。说也可笑,一共也不过五六十块钱(银元),我们却要办一个藏书楼了。汤尔和会刻图章,他就牺牲了石头一方,刻了”皆大欢喜楼藏书”七个字,捺在买来的一些当时新出的课本书籍上。那时杭州出了一份线装书式的白话报,其实都是求是、养正两校的教员的作品。我们就定了几份,供给同学看看。
这时,我的十七岁光阴过完了,养正书塾也改为杭州府中学堂,我们六个师范生都要在明年(光绪二十八年)暑假毕业。校方预定派我和汤杜到日本去留学,我们约定去学陆军,学了回来就好革命。(后来汤尔和曾去日本,一度进成城学校。)可是将要毕业的前两个月,却给我们一个留学计划的根本打击。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同学们合理的思想发展了,我们组织起来了,对于校方古典式的一切会表示不满。在历史上,学生一进了校门,除了工友们以外,都是师长,尤其是在四十多年前,师字是和天地君亲成了联系的,杭州人家家里往往供着一块天地君宗师的牌位,便可以晓得师字的尊严,所以书塾里的职员,人人自以为师,个个自以为长。我们塾里一位“学正”先生(类似现在的总务主任),真很神气,大家就把他做了攻击的对象,但是平常对他还是礼貌不衰。
二十八年清明时节,西子湖边,山盘翠髻,水皱青丝,柳似舞腰,桃如含笑,怎不逗起我们的春情。向来清明、立夏这些节日是放假的,这年却改了规则。我们向学正先生要求,请向监督(改学堂后,总理也改叫监督)商量,仍旧放假。他说:“不行”,自然大家不高兴。我们几个师范生却有点不师范了,就和几个头二班里的同学请了假,溜到西湖上,赊了几匹马,大家轻衫软策,游山玩水,好不赏心悦目。哪里晓得半路上碰着了学正先生,三名轿夫,一乘快轿,冲到我们马前,来个照面。彼此来不及招呼就过去了。这日晚上,我们就听见这位学正先生在那里和教员们说我们不遵规则,还有形容我们的两句话,是“扇子扬扬,马鞭挥挥”。我们想他也何尝守规则,大家就有了一肚子气。
一会儿到立夏节了,当然没有放假的希望,大家倒也不想出去。
一日,我们六个师范生正陪着陈老先生吃晚饭。(我们有特别权利在宿舍里开饭,请他老同吃。)忽听到楼下饭厅里那位学正先生的声音很高,还有拍桌子的声音。赶紧叫工友去看,他回来说:“邵师爷同傅少爷、徐少爷相骂,邵师爷坐得轿到监督屋里去哉。”我们赶紧下去一问,方晓得和这位学正先生同桌子吃饭的同学傅振绅(后来改名锐,宇毋退)、王孚,徐景清三位,吃饭时候谈天,被学正先生斥责了,所以争起来。我们晓得学正先生向监督那里一去,这三位同学定被严厉的处分了。向来我和汤杜两同学是被监督特别看待的,这时汤尔和因病睡在隔壁医院里,大家就推我和杜士珍也赶到监督家里去,好替那三位同学说说话。可怜,我们是一盏灯笼两条腿,怎样赶得过学正先生的轿子。半路上就看见“翰林院编修”的灯笼,晓得监督向校里来了,又急忙回身就赶。赶到了校里,只见全校的同学已布满在监督办公室外面院子里,好些教员都在监督办公室外面君子堂里,监督准备开除三位同学的学籍了。
我们几个高年级的同学都急了,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请总教习(陈老先生)来救救他们,就把陈老先生请来。他老一听要开除学生,便“怒发冲冠”,一口气跑进监督办公室,正碰着监督手拿朱笔要写开除条子(那时开除学生要监督亲笔用银朱写条子的)。他老迫不及待地向监督说;“不能!不能!”监督只是不理会,他老更急得喊:“先生,先生不能,不能!”监督才慢慢地说;“本监督自有权衡,该教习无得干预。’他老的“无明火”自然烧起来了。便说;“那末我辞职罢!”这句话方说出他老的口,这时我们也混在“君子堂”里,所以听得明白,便吓得往院子宣布,总教习辞职了。就有潮涌似的声音,“陈先生辞职,我们也走!”大家聚起来商量办法,一面凑出钱来租一所房子,预备暂时安顿身子,一面做了一篇呈文,直到巡抚、布政使、按察使(当时称为三大宪)那边去控告这位学正先生。第二天早是大家向孔子牌位行礼而别。这样一来,校方就用分化我们的手段,用感情来抽回一小部分,我们六个师范生除了汤尔和在病外,也都被开除了。可是监督写条子,不用朱笔而用墨笔,“以示优异”。后来我们还听得监督写开除我们的条子,还流了泪说:“我手里只造就了这几个人,偏还在我手里开除他们。”
说到我的革命思想,是发生在十六岁。那时,我读了王夫之的《黄书》、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和《明季稗史》里面的《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一类的书,有了民族民权两种观念的轮廓,”这年又碰上了义和团的事变,八国联军冲破了北京,就峻深了我的民族观念,又读了些盂德斯鸠的《法意》、卢梭《民的论》的译本,和李提摩泰的《泰西新史揽要》(十三年,我代理教育部部务,后藏班禅喇嘛来北京,我去访问他的时候,遇见了李提摩奉先生,他已七十岁左右了。一口很好的中国官话。但陆丹林先生告诉我李提摩泰在一九一九年四月十七日死在伦敦,享年七十四岁。怕我遇到的是另一个李提摩泰。)一类的书,不知不觉地非要打倒满洲政权,建立民主国家不可,并且就想找同志了。
在同学里,和汤尔和、杜士珍也基于这点上拜了把子,还想向求是书院里找同志。当时求是书院里有蒋尊簋、蒋百里、史久光、李斐然、周承菼、许寿裳,钱家治等一辈,我们就想联络一起。后来二蒋和史、李、周五位都往日本学陆军,我们三杰(这是当时外面称我和汤杜的,因为我们在养正书塾里是特班生,同学就把我们和周继善、叶诚然、龚寿康联起来,又称六君子,这是他们给我们开玩笑的。那时距离“戊戌政变”不过两年,所以他们这样叫我们。)也决意待毕业后往日本学陆军,不想巴望得可以达目的时候,竟为了抱不平,帮同学,被学校除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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