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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灵:《鱼书》

发布时间:2012-02-13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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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是最容易改变人的。近几年来,投身在都市的大洪炉中,思想习惯,不知不觉地逐渐改变。是变好了?是变坏了?自己也说不清,但有些习性的更易却显而易见。例如写倍,我从前是很勤快的,现在却变得非常懒散因循。因为自己笔头口硫日远,朋友的来信也月见稀少,门前冷落,绿衣人踪迹久藐。偶然在风晨月夕,想起那些风流云放的故旧,便不禁引起一绥深沉的寂寞。

  在这光怪陆离的社会免利害冲突常使朋友间产生隔膜,使人与人之间的正常关系为之荣差。但友情在任何时候,那是可珍贵的东西,古往今来,多少扣人心弦的故事,都建立在无垢的友谊之上。伟大的人格,崇高的友情,是生涯中酌“一盏明灯”,可以照亮人们“灵魂的黑暗”,使“生存有了一点光彩”(巴金语)。而鱼书往还,正是友情的具体表傲。

  近代物质文明对人类的恩泽是可感的,因为它们填平了多少的人间缺陆邮政的发明就是一种。因为它缩短了人类心灵的距离,天涯海角,变得近在咫尺。

  人是情感的动机或者因为长期融洽无间的相比或者因为意气相投,一见如故,都会产生一种情感的丝缕,把双方的心车牢地系在一起。但聚散无常,即使亲如家人,也难免彼此参商,天南地北,各奔前程。离情别绪,使人产生依恋和怀念,是很自然的事。有了殷勤的绿衣使者,形体隔绝的病谷仗

  可取偿于精神的密接。千里嗓违,只要惜几行眶羽,便能将—曲友情,富与远人,使彼此快如规面。

  我们似乎可以这样说;给朋友写俗接该朋友的来倦除了极少的例外,是一种难得的愉快。给远在他乡的友人写信,神弛心往,仿佛剪烛西宙,促膝长谈,心情杨适,近乎薄醉。故人久阔,忽然尺素飞来,那种乍来的喜慰,温暖的感觉,也很难找到近似的境界相比拟。漂泊异乡——尤其是流浪海外的

  游子,邮差就是客中最亲切的朋友;爱侣的情书.不用说是他们心目中的无价之宝了。报刊编辑看读者的来傀虽则素昧平全也常可以领赂些报心置腹,推咙相与之快。

  写信不是著书立沈特定的读者限于一人。其中也许会有学问与理论的研讨辨难,多数总是为了交流情协互诉起居动定,娓娓而谈,笔致是真挚的,词意是恳切的,字里行间,感情自然流露,无拘无束。因此古今中外,不少私人的书简,竟成为文学的售品。有些文学作品,也用书信的体裁写成。

  许多人喜欢珍藏亲友的来信,因为信里保存了一些生命的痕迹,他日翻阅,宛如重温旧梦。我一向粗琉,不大留意这类的事情;最近整理旧懂,却翻着了在故乡时偶尔存留的几封旧信。欣然检出,重读一退,其中也确有些值得吟味的人生小景。

  有一位发信人是我的好朋友。他比我年长,是一个敦厚善良的人,我在困难中受过他热情的帮助,这是我永远不能忘怀的。但后来因为思想信仰的分歧,终于使他对我渐渐产生隔阂,形迹疏远了,感情冲淡丁。重读他从前给我的深情酌长信,我深深地感到抱憾。志同道合,在同一条道路上携手并进,可以成为战友,也可以产生亲密无间的情谊。当然友情的元素是复杂的,但彼此志逐不同,只靠单纯的情感,尽管十分真挚,却难免要分道扬镇,发生分裂的悲剧。这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

  另一封信里,包含着一个曲折的际遇。在故乡,我有一位学音乐的青年朋友,我六年前第一次来上海,当一个小刊物的编辑时,他作了一首歌曲寄来,发表后我把刊物害给他,就在那歌曲边上空白处随手写了几句,代替写信。不久,我为生活所驱使,回到了故乡。一年多以后,这首歌曲却又无意中到了我手里。原来上海有一家艺术服务社正在登报招话音乐人执那位年轻的无名音乐家,因为失业,投书应微,信里就附了这首歌曲。结果是名落孙山。那艺术服务社里,我正好有个熟人。他和无名音乐家是不相识的,看见歌曲上恰巧有我的附氨便把它害结我了。他在信里说;“真是无巧不成书I当初你把这首歌曲寄结作者的时候,你想得到它会几经流浪,兜这么个圈子以后,又会到你手里吗7”这确是一种巧合,在背后穿线的是生活问题。朋友间境遇相差不远,这样的偶然凑合在如

  烟的世事中,大概也并非是怎样的奇迹吧!为了怕触动无名音乐家的不快,我也终于没有使这首歌曲物归原主。

  最后读到的是一封匿名信,其中表露酌却是一种社会的病态,那时我在故乡县城的教育团体里找到了一枝之栖,那职位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办事员,收入仅堪维持温饱,只是比较消闲,自然也有人看得眼红。我任职不久,就收到了这封恐吓信,淋漓尽致的辱骂,一直从祖宗三代骂起,十足表达了我们这个古老国家的“精神文明”。信里最要紧的,却不过是旁边重重地打了密团的一句话:“如不快快跑回家去,你的狗命就要难保!”一个办事员的位置,竞要以生命为代价,也可见这世界上“生存竞争”的剧烈了。但是这种恶札却只能算是例外。不过世乱如麻,人情鬼域,例外的事着实不少。匿名恐吓,还算是小焉者也,投书告密,卖友求荣,卖身投靠,摆尾乞怜,都利用了鱼书雁足,这真是对人类尊严和良心的最大凌辱!在不合理的世界,是什么东西都会变质的。

  近几年来,大概因为忙于生计,少年心性渐趋收敛,给朋友写信的事,也口就荒疏起来。偶然执笔,总是寥容数行,叙事的成分多,抒情的成分少。所用的信笺信封,也是随手拿来,信笔综去,反觉得从前那样的力求精致,未免有点无谓了。但对朋友的来信,我还是一样的翘首云天,希望它们常常给我带来温情和欣慰。“从不说人贪客过,惯迟作答爱书来”,正好为我的心情写照。

  一九三六年四月十五日

(责任编辑:夏传磊)

作者:柯灵     责任编辑:xiachuanl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