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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帆:《辛亥年的枪声 》(6)

发布时间:2012-11-23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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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盖棺论定。一个人做了该做的一切,然后问心无愧地进入历史。历史公正地铭记一切。可是,这种观点又一次遭到了那一位本地业余历史学家的哂笑。他认为,历史就是遗忘绝大多数人,保存极其个别幸运者的事迹。然而,奇怪的是,这些幸运者根本不能控制自己烙印在历史上的形象,也不清楚自己会在哪一天突然大红大紫,或者在另一天被骂个狗血喷头。

  黄花岗烈士之中,福州乡亲有名有姓的计十九名。林文、林觉民、林尹民号称“三林”,林文为首。“独来数孤雁,到处总悠悠”,“露枯野草频嘶马,水满荒塘不见花”,写得出这种诗句的人一定是不凡之辈。可是,除了些许零散的诗篇,林文不再为历史留下什么。福州已经找不到他的故址。他的亲戚后人杳无音讯。林觉民追随孙中山先生,秘密奔走于日本、福建、香港、广州之间,最终手执步枪、腰别炸弹地杀入总督衙门,然而,现在许多人记住他的原因是《与妻书》。

  至少在网络上,革命家林觉民已经成为一个没有温度的称号,情种林觉民仍然炙手可热。我利用搜索引擎查到了虚拟空间的一次圆桌讨论,登录网络的众女士曾经深入研究“我生命中的男人”。林觉民榜上有名。当然,许多男人的名字都出现在这个圆桌讨论之中。曾国藩据说适合当父亲,因为他家教甚严;肖峰———金庸小说之中的人物———豪情磊落,适合当大哥;李白做一个浪漫的小弟挺好;周润发风度翩翩,是男朋友的理想人选;至于丈夫当然要找胡雪岩,因为这老儿有的是钱;如果有可能,再要一个比尔·盖茨做儿子,这娃娃脑子好使,孺子可教也,当妈的省心;也有人提出喜欢贾宝玉,原因是公子听话;另一个女士爱上了孙悟空,因为这猴儿能够七十二变,好玩。这些意见多少有些俗。另一个识见不凡的女士发来一个长长的帖子,她提出了三个理想的男子:项羽,林觉民,关汉卿。项羽显然不仅因为他破釜沉舟的豪迈,这个敢做敢当的男人与虞姬的生死之恋永垂千古;林觉民单凭一封《与妻书》就可以征服无数的芳心;关汉卿这家伙落拓不羁,是一粒“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铜豌豆”,顽劣而又风流,叫人如何不想他。这份帖子赢得了不少掌声,尽管另一些女士表示了某种无关紧要的分歧,例如这些男人都过于霸气,如此等等。

  必须承认,这些意见视野开阔,一些妙想甚至匪夷所思。即使林觉民再有想像力恐怕也料想不到,多年以后他可以在这种场合与曾国藩、周润发或者比尔·盖茨同台竞技。抱怨播下龙种而收获跳蚤肯定有些自以为是,但是,这至少可以证明,凡人很难预料,神秘莫测的历史会给未来孕育出什么。

  大半个世纪之前,人们曾经从鲁迅的《药》读出了深刻的悲哀——革命者上了断头台,一批无知的庸众竟然在兴高采烈地当看客,甚至吮他的血。可是,历史上的大英雄什么时候躲得开寂寞和孤愤?也许,是大英雄自风流,没有必要为这种遭遇而伤感。这时,我又想到那位业余历史学家的观点:人生一世,有幸来到天地之间走一遭,能够认定什么是真理,甚至可以将自己的头颅潇洒一掷,长笑而去,这就是幸运的一生,壮烈的一生。那些蝇营狗苟的凡夫俗子并不是天生猥琐———因为他们找不到值得豁出命的事业。一辈子能够有一回惊天地,泣鬼神,如此快意,夫复何求!做了就做了,至于红尘滚滚之中的后人如何指指点点,褒贬引申,那只能随他去了。留下的历史无非是一些印刷品或者象征符号,笑骂由人,没有必要斤斤计较。

  可是,林觉民身后的陈意映呢?林觉民慷慨就义,功德圆满,他是不是将无尽的痛苦抛给了陈意映?

  躲不开的一问。

  网络上有一篇文章说,林觉民不负天下,但负了一人;他不知道天下人的名字,却恨不得将这人的名字记到来世。陈意映愿意追随林觉民上天入地,林觉民却深挚而残酷地替她选择了独生。铁肩担道义,无论什么时候,林觉民都是一个堂堂男子汉。但是,他挥挥手将陈意映抛在彼岸———他有这个权利吗?

  道理说得出千千万万,痛苦依然尖锐如故。即使霓虹灯闪烁的歌舞厅、富有磁性的嗓音或者重金属打击乐也无法覆盖这种人生难题。童安格,这个绰号“学生王子”的歌手居然幽幽地唱起了林觉民,唱起了香港滨江楼的《诀别》:

  夜冷清 独饮千言万语

  难舍弃 思国心情

  灯欲尽 独锁千愁万绪

  烽火泪 滴尽相思意

  情缘魂梦相系

  方寸心 只愿天下情侣

  不再有泪如你

  是吗?“不再有泪如你”?齐豫———齐秦的姐姐———用一个女人的心情回一首:《觉———遥寄林觉民》。她要问的是,刹那是不是永恒———能不能“把缱绻了一时,当作被爱了一世?”

  ……

  觉

  当我回首我的梦

  我不得不相信

  刹那即永恒

  再难的追寻和遗弃

  有时候不得不弃

  爱不再开始

  却只能停在开始

  把缱绻了一时

  当作被爱了一世

  你的不得不舍和遗弃

  都是守真情的坚持

  我留守着数不完的夜和载沉载浮的凌迟

  谁给你选择的权利

  让你就这样的离去

  谁把我无止境的付出都化成纸上的一个名字

  如今

  当我寂寞那么真

  我还是得相信

  刹那能永恒

  再苦的甜蜜和道理

  有时候不得不理

  还能说什么呢,林觉民?即使知道一切如此沉重,即使满心负疚,依然生离死别,能够握在手里的仅仅是一管笔———《意映卿卿》。许乃胜一曲轻吟如诉:

  意映卿卿

  再一次呼唤你的名

  今夜我的笔蘸满你的情

  然而

  我的肩却负担四万万个情

  钟情如我

  又怎能抵住此情

  万万千千

  意映卿卿

  再一次呼唤你的名

  曾经我的眼充满你的泪

  然而

  我的心已许下四万万个愿

  率性如我

  又怎能抛下此愿

  青云贯天

  梦里遥望

  低低切切

  千百年后的三月

  我也无悔

  我也无怨

  歌罢无言。我知道,即使那个业余历史学家也不会再说什么。这是历史上不会愈合的伤口,但是,这些问题不会出现在历史著作之中。

  (责任编辑:张禹)

作者:     责任编辑:zhangy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