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未厌集》过去随谈二
作小说的兴趣可说是由中学校时代读华盛顿欧文的见闻录引起的。那种诗味的描写,谐趣的风格,似乎不曾在读过的一些中国文学里接触过;因此这样想,作文要如此才佳妙呢。开头作小说记得是民国三年;投寄给小说周刊礼拜六,被登载了,便继续作了好多篇。到后来,礼拜六派是文学界中一个卑污的名称,无异海派黑幕派鸳鸯蝴蝶派等等。我当时的小说多写平凡的人生故事,同后业的相仿佛,浅薄诚有之,如何恶劣却未必,虽然所用的工具是文言,也不免贪懒用一些成语古典。作了一年多便停笔了,直到民国九年才又动手。是颉刚君提示的,他说在北京的朋友将力一种杂志,作一篇小说付去吧。从此每年写成几篇,一直不曾间断;只今年例外,眼前是十月将尽了,还不曾写过一篇呢。
预先布局,成后修饰,这一类ABC里所诏示的项目,总算尽可能的力实做的。可是不行:作小说的基本要项在乎有一双透入的观世的眼,而我的眼够不上;所以人家问我那一篇最惬心时,我简直不能回答。为要作小说而训练自己的眼固可不必;但眼的训练实是生活的补剂,因此我愿意对这上边致力。如果致力而有进益,由这进益而能写出些比较可观的文字,自是我的欢喜。
为什么近来渐渐少作,到今年连一篇也没有作呢?有一个浅近的比喻,想来倒很确切的。一个人新买一具照相器,不离手的对光,扳机,卷干片,一会儿一打干片完了,便装进一打,重又对光,扳机,卷干片。那时候什么对象都是很好的摄影题材;小妹妹靠在窗沿憨笑,这有天真之趣,摄他一张;老母亲捧着水烟袋抽吸,这有古朴之致,摄他一张;出外游览,遇到高树,流水,农夫,牧童,颇浓的感兴立刻涌起,当然不肯放过,也就逐一摄他一张。洗出来时果能成一张像样的照相与否似乎不很关紧要,最热心的是“塔”的一扳;面前是一个对象,对着他“塔”的扳了,这就很满足了。但是,到后来却有相度了一会终于收起镜箱来的时候。爱惜干什么?也可以说是,然而不是。只因希求于照相的条件比以前多了,意味要深长,构图要适宜,明暗要美妙,更有其他等等,相度下来如果不能应合这些条件,宁起收起镜箱了事;这时候,徒然一扳是被视为无意义的了。我从前多写只是热心于一扳,现在却到了动辄收起镜箱的境界,是自然的历程。
(责任编辑:张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