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常青的绿叶》
今天春节前,我去看望辛笛先生。老诗人已经九十三岁了。
那天早晨,知道我要来,辛笛先生早起坐在客厅里等着。因为堵车,我迟到了一会儿。辛笛的女儿王圣思是我的大学同学,她为我开门时告诉我,老人等得有点心急了。不过一见面,辛笛先生还是满脸笑容,和我握手时,能感觉到他的热情。
第一次见辛笛,是在上大学的时候,学校里举办一次诗歌朗诵会,请来了上海的一批名诗人,其中就有辛笛先生。那是1979年初春的一个晚上,华东师大大礼堂里人头涌动,座位全坐满了,走廊里也站满了人,只能关上大门。进不来的同学在外面把大门敲得咚咚作响。这时,坐在台上的辛笛先生站起来拿过话筒大声说:“好!好!这是春天的敲门声!开门吧,让门外的同学们都进来!”门打开了,外面的同学蜂拥而入,师大的大礼堂挤满了热爱诗歌的大学生。那天晚上,辛笛先生是最受欢迎的人。他站在台上朗诵了他的一首新作《呵,这儿正是春天》,其中有这样的诗句:
季节到底不同了。
春天从门窗里进来,
冬天从烟囱里出去。
寒夜漫漫的尽头,
炉边听腻了老巫婆的童话,
终于和笨重的棉袄一起晒到了太阳。
发酵的空气流正大量冲击着麻木的神经和细胞,
重新漾起对青春、对光明的向往……
一个已过古稀之年的老人,站在一大群年轻人面前,朗诵如此饱含生命活力的诗句,这是非常美妙的事情。
那天,我是诗歌朗诵会的组织者,也负责接待请来的诗人。辛笛先生见到我时,说他读过我的诗,还说了几句鼓励我的话。不过说实话,那时我对辛笛的诗歌了解得很少,只是在《上海文学》上读到几首他的新作。当时能看到的现代文学史中没有介绍他的文字,书店里也看不到他的诗集。
1981年深秋的一天,辛笛先生托王圣思带给我一本刚刚出版的《九叶集》。读这本诗集时,我无法抑制惊讶和激动的心情。我这才明白,在四十年代的中国,曾经有过这样出色的诗歌,而以前我们几乎不怎么知道!我一面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惭愧,一面为这些险些被历史的风沙湮没的诗人不平。
《九叶集》后来产生广泛影响是必然的事情。这也又一次证明了这样的真理:真正优秀的文学,是不可能被埋没的,尽管它们曾经被冷淡于一时。人们后来把这九位诗人称为“九叶诗派”,也是一件自然而有意思的事情。在中国的现代文学史上,这是很奇妙的一个景观,也是很值得研究的一种现象。在“九叶诗派”中,辛笛先生是硕大耀眼的一页,是其中最有影响的领衔人物。不久后,我又读到了辛笛先生的《手掌集》,书中的诗作令我沉迷,语言,意象,构思,都令人赞叹,那种深邃、曲折和优雅,展现了诗歌至善至美的境界。这确实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国新诗的一座俊逸不凡的高峰。新中国成立后,辛笛的诗歌一直是被冷落的,原因大概是他的诗歌太讲究艺术,政治意味太淡,缺乏“革命精神”。国内的年轻人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在海外,他的诗一直在流传,很多诗人和评论家研究他的诗作,有人还以他的创作为研究对象获得了文学博士。后来有很多机会和辛笛先生一起参加上海作家协会的外事接待,看到海外来的诗人见到辛笛时敬仰激动的样子,我才真正理解了其中的原因。
在“九叶诗派”的九位诗人中,我熟悉的有三位:辛笛、陈敬容、杭约赫(曹辛之),和唐湜也有过交往,但不熟。我尊敬这些前辈诗人,也珍视他们的友情。在他们中间,和辛笛先生的交往最多。
在和辛笛先生的交往中,最使我难忘的,是1983年夏天的新疆之行。那次,是去新疆参加“绿风”诗会,全国各地去了很多诗人,其中有邹荻帆、公刘、昌耀等,辛笛先生也去了,那年他七十二岁,是参加诗会的老诗人中年龄最大的一位,但他和我一样兴致勃勃。在乌鲁木齐,一位热情的部队诗人要陪我去吐鲁番,辛笛先生听说后,对我说:“我们一起去吧。”于是我们结伴去了吐鲁番。从乌鲁木齐坐火车到吐鲁番,当地驻军派一辆吉普车来接我们。在如火的烈日下,吉普车穿越茫茫戈壁滩,热风扑面,车窗外极目天地,一派荒凉,只有冒着青烟的公路在无边的戈壁中伸向天尽头。辛笛先生却毫无倦意,好几次提出要停车拍照。那是丰富多彩的两天,我和辛笛先生一起游葡萄沟,过火焰山,走访维吾尔族居民……在吐鲁番的腹地,我和他住在当地的一个部队营房里,屋外是四十几度的高温,屋子里连电扇也没有,热得无法入睡。我们一边摇着扇子,一边聊天。遥远的往事,在他谈来就好像是在昨天。老人一点也没有因为历史委屈了他们而愤愤不平。离开吐鲁番的腹地,没能赶上去乌鲁木齐的火车,我们只能在吐鲁番车站的小客栈里再住一夜。那天夜里狂风大作,风把门窗刮得乒乓作响。然而这并未能妨碍我们的谈兴。那晚,除了谈“九叶诗派”,辛笛先生还谈了他和巴金的交往。巴金是他的老朋友,他说:“巴金是一个难得的真诚的人,我们在一起时他常常默默无言,但他决不会说一句言不由衷的话。”他还谈起他所认识的诗人袁水拍。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辛笛先生曾经帮助过困境中的袁水拍,对袁水拍后来经历的那些大起大落,他颇为感慨。那晚,在窗外呼啸的风声中,辛笛先生的感叹也像是诗句,他说:“人就像一棵树,在风中必须保持自己的品格,不能随风倒。否则,就会被连根拔起。”
《九叶集》的封面上画着一棵大树,树上是九片硕大的绿叶,它们向四面八方展开自己的形象。我想这是很有涵义的一种象征。在八面来风中保持着独立不羁的大树,它的生命力一定是长久的,它的枝干上一定有着长青的绿叶。辛笛先生正像是一棵坚忍的树,他扎根于大地,任凭地面的风暴如何肆虐,他默默地用他深扎于大地的根汲取着养料,顽强地活着,成长着,当春日来临时,他就会向世界展现他美妙的生命之叶。那满树繁茂的枝叶,是以地下的根须发达为基础的。大地,是人生的土壤,是母亲的襟怀,是人民的感情,是艺术的源泉,而根须,是诗人的意志、信念和锲而不舍的探求精神。
后来多次和辛笛先生一起参加文学聚会,每次他都能聆听到他热情而富有诗意的话语。他八十二岁那年,我和他一起出席一个文学晚会,他说:“诗人应该越活越年轻,今天八十二,明天二十八。”在人们的笑声中,辛笛先生确实像个单纯的年轻人。八十六岁之后,辛笛先生腿脚不便,很少出门,但在2000年深秋的一天下午,我却在人群中见到了他。那是摄影画册《世纪巴金》的首发式,在上海书城七楼的一间会议室,去了不少作家。会议快开始的时候,辛笛先生来了,他是被人扶着走进来的。巴金是他的老朋友,《世纪巴金》的序文就是他写的。这篇序文,是辛笛先生晚年不多见的一篇有份量的文章,他在序文中回顾了和巴金六十多年的交往和友谊,对巴金的生活、创作和为人作了精辟、全面而又亲切的评价。他说:“巴金的文章和为人都让我敬重。我常常介于师友之间来接受他,聆听他的心声和教诲,感受他真诚的人格力量。”那天下午,看到辛笛先生步履蹒跚地走进会场时,我非常感动。我感受到他对友谊的执着和珍惜,对文学始终如一的真诚和挚爱。这样的态度,正是文学前辈高尚的人格和风范。
辛笛先生这些年来给我好几本他的新书,其中有诗集《辛笛诗稿》、《印象·花束》,散文集《嫏嬛偶拾》。这次看望他,他又在桌上准备好了一本新作赠我,这是他在香港出版的古体诗集《听水吟集》。老人用毛笔端正地在书上题签钤章,一如他二十多年前在《九叶集》上留下的字迹。
2003年春日于四步斋
(责任编辑:张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