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烽:《一个以慈悲为怀的开始》
我要讲述的,原本是一个人和一群人如何诀别的故事。
它发生在辞旧迎新的交替时刻———因为生命的无常,在那些绵长多雨而又不安的江南的冬夜,原本应该有悲凉的钟声隐约袭来。
如果它终究不以这样的方式开始,如果钟声虽然在那一时刻敲响,它却是安详、沉着、慈悲与欢喜的,那是因为有了敲钟人的祈祷。
对这个人的最初叙述,是以隐匿方式开始的。
2005年除夕之夜,我和亲人们照例合家团圆,倘若与以往有所不同,亦只是围坐一桌包饺子话家常之际,我们不再讨论当夜的“春晚”———一个已经在除夕之夜重复第二十次的晚会样式,无论如何也难以有出乎意料之外的艺术传递了。
鉴于对“春晚”观众这一普遍心态的洞察,在此之前数日,“春晚”一位负责人借助媒体曾特意强调:今年“春晚”是盛世大联欢,照顾到了社会各个方面,包括残疾人的板块,我们也有幸请到了残疾人的代表节目《千手观音》,她成为整场晚会的动情点,也将晚会推向一个高潮。
2月7日媒体公布2005年央视春节联欢晚会最终节目单,大多数人首先寻找的是赵本山的名字,他的小品《功夫》排在第二十五位,从时间上看接近零点,而舞蹈《千手观音》则被排在第八位。很好,一个吉祥的数字。
诚如马斯洛所言,高峰体验以毫无预料突如其来的方式发生,一次无与伦比的艺术震撼在猝不及防中从天而降———不仅仅因那美轮美奂的舞台背景,那金黄闪光的服饰,那整齐精确的动作,那神秘幽雅的气氛,那身怀绝技的聋哑舞者———所有这一切已经叹为观止,但《千手观音》远远地高于其上。
当手的优雅造型、心的神圣铭刻、人的精神描绘达到高度统一,当乐曲的灵感出自善的意志,当舞者心灵火花的迸溅来自燧石和燧石的对撞,当激情与深情天衣无缝的结合从而达到近乎纯粹的时刻,心灵的钟声响起,它自远而近,那是《千手千眼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中的观音的发誓声:若我当来堪能利益安乐一切众生者,令我身千手千眼具足———如果我天降人间的使命正是为了普救众生,那么就让我生出千只手千只眼吧……
———此时,艺术自身已被超越,她进入了经典,成为境界。
2005年2月10日的《北京晚报》用“网上狂顶《千手观音》”的标题对此进行报道:
匿名网友A:建议在2008年奥运会和残运会的开幕式上演出《千手观音》。
匿名网友C:除了《千手观音》我其他的都没看。如果晚会都给搞成《千手观音》那样的精彩,那我们观众还有什么说的?
匿名网友D:《千手观音》超好!狂好!
匿名网友E:《千手观音》!就送一个字———好!
匿名网友F:《千手观音》实在太棒了,我忍不住捧出我的手机给姑娘们投了一票。
……
舆论在普遍地对《千手观音》狂顶同时,则是对赵本山和弟子们的小品《功夫》的批评,诸如缺少创意、没有进步等。两下里比较之余,我却以为这未必就是公正的。舞蹈与小品原本是两种不同的艺术样式,且审美的走向也各有不同。就技巧而言,难道殚精竭虑、身体力行的赵本山,不是已经把小品艺术推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吗?
诚然,在《千手观音》之后,赵本山的“卖拐”系列在某些曾经喜欢他的人心中不免黯然失色,这是不争的事实。人们寻找种种理由为这一现象寻找根源,包括赵、范、高“铁三角”的解体,包括“卖拐”系列内容上的三鼓而竭,包括赵氏弟子们表演艺术上的不够成熟。然而,我以为事物的本质并非在此。
两个节目,不同的艺术样式,不同的题材,却有着深刻的可比性。残疾的聋人姑娘小伙子们,传递的是完整博大的人类之爱;健全的小品大师则通过对人类一部分人身体特征残缺的逼真再现,夸张地描述了人间的欺骗与受骗。一个是直渗肺腑,动人的久久难以平息的心灵震撼伴随着热泪盈眶;一个是引人发笑,轻松的不时乐不可支的前仰后合夹杂着阵阵掌声。当范伟在赵本山的暗示下,越来越拐越来越拐的在舞台上兜起圈子时,人们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人们为范伟的上当受骗而鼓掌,为他如此滑稽可笑的以模仿肢残人的方式所出的洋相而鼓掌。无论展示者的出发点如何,客观上,这是以他人的难言之痛作为取悦之素材的。此时,百分之九十五的健全人的笑声掩盖了百分之五的残疾人的沉默,六千万固然已经相当于一个法国或者一个英国的总体人口,然而在此时此刻,在十三亿人中,仿佛约定俗成,似乎这个数字还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千手观音》的横空出世,让长久以来沉默的较少数如水下冰山浮出水面,引发国人在交口称赞的同时,面对自己内心的价值尺度,进行重新的反省与审度。近乎于古典的一种被提取的精神终于顽强回归:生活是崇高的,但也蕴含着悲剧性。据说写过“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了吗”的雪莱从来不发笑,并非由于灵魂贫乏寡欢,而是由于忧心如焚地认识和理解到别人只认为是可笑的那些事物的严肃性。
是的,人们意识到那严肃性了,正是因为《千手观音》与赵本山“卖拐”系列的同台亮相,互为观照,不意间揭示了一个被隐藏着的命题:一个向往圆满,一个模拟缺失,对生命的表达原来如此对立。你可以将人间隐痛消解为一场谑笑,落入尘埃,你也可以拥人间悲剧登堂入室,升之圣殿。
那个我从起始就准备讲述的人,正是随着“千手观音”的显形而出现的。这个名叫王延勤的五十二岁的北方男人,农民子弟,军人出身,二十年的南方戎旅生涯后又转移阵地,从此十数年与残疾人朝夕相处,终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除夕之夜,他躺在浙江宁波一家部队医院,辗转在生死之交,独自承受越来越黯淡的生命光芒的消逝。他病得那么重,想必在病榻上他也无法仰头看那歌舞升平的电视节目,这对他不谛是一种残酷的命运的不公。这些年来,几乎所有的除夕他都是和残疾人包着饺子,欢欢乐乐一起度过的,唯有这一次,除夕之夜出现了残疾人自己的演出,他却再也没有力气看上哪怕一眼。倘若他能和他爱的那一群共睹《千手观音》,那么他一定会从第一个音符起就饱含热泪,一切关于残疾人的事情,都会让他生菩萨心,他属于“千手观音”赐福的那个爱的世界。
即便如此,除夕之夜,他在虚弱之极时依然不曾忘记打几个电话给那些渴望问候的心灵。在他的小本子上他都记着他们的电话号码,他知道有几个人正在苦苦等待他的声音,如果不打电话,他们会彻夜难眠。他使出浑身力气来向他们祝贺,声调中切切不可露出将亡之人的气息。此事做完他已精疲力竭,但心事纷乱,如何将息,半睡半醒中熬到天亮,终难控制。清晨,他蒙上头对守护在身边的儿子王宁说:你让我安静地想一会儿你爷爷奶奶……然后蒙上头哭了起来,轻轻地叫道:娘啊,我对不起你……这一天正是他母亲去世六周年的忌日,因为工作太忙,他到底还是不能够做到忠孝两全。
十二天之后是正月十二,他溘然长逝于宁波海曙区残疾人康复中心。成百上千的残疾人为他守灵,三天三夜,直至正月十五之后,送他上路。元宵雨夜,花圈堵门,这个人的名字从默默无闻到震惊四方,被抬上那千万人聚焦的人生舞台亮相。人民终于发现了他,并传颂他,歌哭他,城市的管理者们则及时通达民意,放大了人民的心声,以最快最有效的速度,形成相互震荡。
就是这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方式,一个现实人物成了传说人物,一个普通人物成了非凡人物,由此感动了一座城市,并进入了永恒的叙述。
这或许是所有认识他的人、包括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吧。
然而,截止2005年3月初,我对遭遇这样一个人并无准备,尽管我一直就想用我的笔涉及这个人生活着的生活。3月1日,为赴京开会我入住杭州之江饭店,首次接触王延勤的故事。作为人物写作对象,我原本是想婉言谢绝的——模范典型,积劳成疾,溘然长逝……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套路。为什么总要等人殁了再做文章,人天永隔之后才能讲述?这样的故事听多了,套用俗语,实在也是有些审美疲劳。我以为自己无法胜任此项工作。
是三天三夜成百上千残疾人为一个健全人守灵的真实事件,拨开词语的密林,王延勤开始从中显现,诚如底片终于从显影水中显形。
况且,在杭州城北莫干山路之江饭店这样的一个地理位置首次听到他的名字,的确非同寻常。
往北走,离之江饭店百米之遥,有家街道福利工厂,以往,一度曾是杭州大运河边曾经挣扎在生活最底层的人们的大杂烩之所。许多年前,我一脚踏进这个名叫杭州长征无线电元件厂的小小工厂,从“车尔尼钢琴练习曲”一下子对接到绕线机,从此与那些聋的、哑的、盲的、智残的、肢残的人们终日劳作,朝夕相处。我的工作台旁边和对面各坐一位聋哑姑娘,我的前后左右晃来晃去地全是残疾人,这一切使一直生活在部队大院的我目瞪口呆。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完全懵了,以为世界是由残疾人构成的。
在我二十岁左右的青春岁月里,身心基本被那个世界控制。他们不是一群人,他们是一个完整的独立王国,有自己的语言和生存方式,与其他阶层和群体有着鲜明的阻隔,诚如雨果小说《巴黎圣母院》中的“乞丐王国”。
我的“乞丐王国”里,有着一条不成文的约定俗成,凡残疾人一例称为“瞎子”,与其相反,凡健全人便一例称为“亮子”。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亮子”,从此我开始面对那个庞大的“瞎子”世界。
青春渴望完美,现实残缺不堪,我对这个世界既敏感新奇,又茫然无助。心灵一旦落地于这片闻所未闻的独特的生命土壤,自然留下了既尖锐又温柔的命运轨迹。四年后我考上大学,离开此地,怀着这样的信念———割断与自己的生活相连的脐带,开始探询生活本身而不是自己的生活———从此再未回来。
王延勤让我回到我的第一个人生驿站,有许多回忆在许多年后从不远处如蝴蝶般飞来———我想起与我同桌工作的姓喻的聋哑姑娘,她白而微腴,穿着高贵,美丽妩媚中透着凄凉。她骑自行车上班,突然神秘失踪。我们找了好久才把她找到———原来她听不到身后的汽车喇叭声,被汽车挤得连人带自行车一起掉下了石灰桥,倒在河畔淤泥中,她想喊,但发不出声音———六岁那年她发高烧,当演员的父母在外演出,耽误诊期,把女儿的耳朵烧聋,从此她不会发音了。
我想起了半身瘫痪的姓张的小伙子,摇着轮椅来找到我家,寻求当时还在民政局工作的我的母亲帮助解决工作。无星的冬夜,冽凛的寒风,嘶哑的嗓门,他在楼下喊了半个钟头,我们在二楼听不见———风太大了,他的声音被风刮走,他的半截身体被命运掳走……
我想起那个住在运河旁贫民窟中的、仅仅瞎了一只眼的、得侏儒病的小玉儿,她有一个丈夫,但这个丈夫除了有一个长期的情人之外,对她的主要义务就是不停地暴打,于是她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永远是那张蓬头垢面的小小的苦脸和她那副绝不离婚的钢铁意志……
也有一些令人愉快的回忆———盲人小潘的拿手好戏是背老三篇———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人民的队伍……他因此而成为一个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掂着一根马杆,到处去做活学活用的报告。
甚至还有一些荒唐的经历———油菜花开了,车间里的花痴发作了,他站在楼梯的女厕所门口,一脚把我从二楼拐角踢到一楼———这是我迄今为止唯一一次挨男人一脚的奇特经历。同时被其武力侵犯的女工难以统计,但从未有人记过他仇。
有许多人在那条悠然的茶道上与我相遇,诸不知另有一条隐秘的、热切而又心酸的、一个人的青春小径曾与我相伴相随。整整四年,恰恰是我的人生的另一所大学,在那里度过的年少岁月衬托为生命底色,烙刻在我所有的生活之后,那里有着我生命的须根。
这个无限丰富的所在,巨大地隐藏在现实世界,不曾离开过我———即便是在那些甚嚣尘上的境遇中。我对那个地方的情感,以及因为从那个地方出发而介入整个世界的生命姿态,没有亲历的人或许是难以理解的。
人往往要通过了解自己所爱的人是什么,才能真实地了解自己,因为真正的爱的对象正是本质的一种表现。关于如何整顿生命,以及如何迎候善与爱的出场,这些从杭州运河边“乞丐王国”开始产生的令人焦虑的困惑一直在我内心进行。王延勤的出现给我一个契机,探寻王延勤的生活,既是梳理我以往的生活,更是探寻这眼花缭乱的时代的生活的秘密。
寻访个人的心路历程与探索时代的生活大道、由此便重叠在了一起。
因此,与王延勤是必须对话的,我们之间没有忘川。
我要寻找他,并且将从倒溯开始。从他身体的消亡,探寻他灵魂的永生。
(责任编辑:张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