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日晷之影》(1)
影子在日光下移动,
轨迹如此飘忽。
是日光移动了影子,
还是影子移动了日光?
——题记
我梦见自己须髯皆白,像一个满腹经伦的哲人,开口便能吐出警世的至理格言。我张开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走得很累,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轻轻地喘息,我的声音却在寂静中发出悠长的回声。时间啊,你正在前方急匆匆地走,为什么,我永远也无法追上你?
时间是不是一种物质?说它不是,可天地间哪一件事物与它无关?说它是,它无形无色无声,谁能描绘它的形状?
说它短促,它只是电光闪烁般的一个瞬间。然而世界上有什么事物比它更长久呢,它无穷无尽,可以一直往上追溯,也可以一直往下延续,天地间永远没有它的尽头。
说时间如流水,不错,水在大地上奔流,没有人能阻挡它奔腾向前。然而水流有干涸的时候,时间却永不停止它的前行。说时间如电光,不错,电光一闪,正是时间的一个脚步。电光闪过之后,世界便又恢复了它的沉寂和黑暗。那么,时间究竟是闪烁的电光,还是沉寂和黑暗?
我们为时间设定了很多标签,秒,分,小时,天,月,旬,年,世纪……对于人类来说,每一个标签都有特定的意义,因为,在这个时刻,发生了对于某些人具有特殊意义的事件,比如某个人诞生,某一场战争爆发,某一个时代开始……然而对于时间来说,这些标签有什么意义呢?一天,一个月,一年,一个世纪,在世间的长河中都只能是一滴水,一朵浪花,一个瞬间。
再伟大的人物,在时间面前,都会显得渺小无能。叱咤风云的时候,时间是白金,是钻石,灿烂耀眼,光芒四射。然而转瞬之间,一切都已经过去,一切都变成了历史。
根据爱因斯坦的假设,如果能以光的速度奔跑,我就能走进遥远的历史,能走进我们的祖先曾经生活过的世界。于是,我便也能以现代人的观念,改写那些已经写进人类史册的历史,为那些黑暗的年代点燃几盏光明的灯火,为那些狂热的岁月泼一点清醒的凉水。我也能想办法改变那些曾经被扭曲被冤屈的历史人物的命运,取消很多人类的悲剧。我可以阻止屈原投江,解救布鲁诺出狱,我可以使射向普希金的子弹改变方向,也能使希特勒这个罪恶的名字没有机会出现在世界上……
然而我也不得不自问,如果我改变了历史,改变了祖先们的命运,那么,这天地之间上还会不会有我此刻所处的世界,还会不会有我这样一个人?
我想,我永远也不可能以光速奔跑,我的同类,我的同时代人,我的后代,大概都不可能这样奔跑。所以我不可能改变历史,而且,我并不想做一个能改变历史的好汉。爱因斯坦也一样,他再聪明伟大,也无法改变已经过去的历史。即使他能以光速奔跑。
在乡下“插队”时,有一次干活休息,我一个人躺在一棵树下,斑驳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我的身上。我的目光被视野中的一条小小的青虫吸引,它正沿着一根细而软的树枝,奇怪地扭动着身体,用极慢的速度往上爬。在阳光的照射下,它的身体变得晶莹透明。可以想象,对它来说,作这样的攀登是何等艰难劳累。小青虫费了很多时间,攀登到了树枝的顶端,再也无路可走。这时,一阵风吹来,树枝摇晃了一下,小青虫被晃落在地。这可怜到小虫子,费了这么多时间和气力,却因为瞬间的微风而功亏一篑。我想,我如果是这条小青虫,此刻将会被懊丧淹没。小青虫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又慢慢在地上爬动起来,我想,它大概会吸取教训,再也不会上树了。我在树下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那条小青虫竟然又爬到了原来那根细树枝上,它还是那样吃力地扭动着身体,慢慢地向上爬……这小青虫使我吃惊,我怎么也不明白,是什么力量使它如此顽强地爬动,是什么原因使它如此固执地追寻那条走过的路,它要爬到树枝上去干什么?然而小虫子的执着却震撼了我。这究竟是愚昧还是智慧?
这固执坚韧的小青虫使我想起了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西西弗死后被打入地狱,并被罚苦役:推石上山。西西弗花费九牛二虎之力,将一块巨石推到山顶,巨石只是在山顶作瞬间停留,又从原路滚落下山。西西弗必须追随巨石下山,重新一步一步将它推上山顶,然后巨石复又滚落,西西弗又得开始为之拼命……这种无效无望的艰苦劳作往复不断,永无穷尽。责令西西弗推石的诸神以为这是对他最严厉的惩罚。西西弗无法抗拒诸神的惩罚,然而推石上山这样一件艰苦而枯燥的工作,却没有摧垮他的意志。推石上山使他痛苦,也使他因忙碌辛劳而强健。有人认为,西西弗的形象,正是人类生活的一种简洁生动的象征,地球上的大多数人,其实就是这样活着,日复一日,重复着大致相同的生活。那么,我们生活的世界难道就是一个地狱?当然不是。加缪认为,西西弗是快乐而且幸福的,他的命运属于他自己,他推石上山是他的事情。他为把巨石推上山顶所作的搏斗,本身就足以使他的心里感到充实。
西西弗多像那条在树枝上爬动的小青虫。将时光和精力全部耗费在无穷的往返中,耗费在意义含混的劳役里,这难道就是人生的缩影?
我当然不愿意成为那条在树枝上爬动的小青虫,也不希望成为永远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我只想做一个普通的人,按自己的心愿生活。可是,我常常身不由己。
人是多么奇怪,阴霾弥漫的时候盼望云开日出,盼望阳光普照大地,晴朗的日子里却常常喜欢天空飘来云彩遮住太阳。黑暗笼罩天地的时候,光明是何等珍贵,一颗星星,一堆篝火,一盏油灯,都会是生命的激素,是饥渴时的面包和清泉,是死寂中美妙无比的歌声,是希望和信心。如果世界上消失了黑夜,那又会怎么样呢?那时,光明会成为诅咒的对象,诗人们会对着太阳大喊:你滚吧,还我们黑夜,还我们星星和月亮!我们的祖先早已对此深有体验,后羿射日的故事,大概不是凭空杜撰出来的。
造物主给人类一双眼睛,我们用它们看自然,看人生,用它们观察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事情。我们也用它们表达情感,用它们笑,用它们哭──多么奇妙,我们的眼睛会流出晶莹的液体。
婴儿刚从母体诞生时,谁也无法阻止他们的哇哇啼哭。他们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放开喉咙,无拘无束,大声地哭,泪水在他们红嫩的小脸上滚动,嘹亮的哭声在天地间回荡。哭,是他们给这个迎接他们到来的世界的唯一回报。
婴儿为什么哭?是因为突然出现的光明使他们受了惊吓,是因为充满空气的世界远比母亲的子宫寒冷,还是因为剪断了连接母体的脐带而疼痛?不知道。然而可以肯定,此时的哭声,没有任何悲伤的成分。诗人写诗,把婴儿的啼哭比做生命的宣言,比做人间最欢乐纯真的歌唱,这大概不能说错。而当婴儿长成孩童,长成大人后,有谁能记得自己刚钻出娘胎时的哭声,有谁能说清楚自己当时怎样哭,为什么而哭。诗人们自己也说不清楚。无助无知的婴儿,哭只是他们的本能。我们每个人当初都曾经为这样的本能大声地、毫不害羞地哭过。没有这样的经历,大概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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