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日晷之影》(2)
当我们认识了世事,积累了感情,有了爱憎,当我们开始在意自己的形象和表情,哭,就成了问题。哭再不可能是无意识的表情,眼泪,和悲哀、忧伤、愤怒、欢乐联系在一起。有说“姑娘的眼泪是金豆子”,也有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流眼泪,成了生命中的严重事件。
人人都经历过这样的严重事件。我想,当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这样的“严重事件”,当我的眼睛失去了流泪的功能,我的生命大概也就走到了尽头。
心灵为什么博大?因为心灵在成长的过程中,经历了无数细微的情节,它们积累,沉淀,像种子在灵魂深处萌芽,生根,长叶,最终会开出花朵。把心灵比作田地,心田犹如宽广的原野,情感和思索的种子在这原野里生生灭灭,青黄相接,花开不败。我们视野中的一切,我们思想中的一切,我们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在这辽阔无边的原野中跋涉驰骋。
生命纵然能生出飞舞的翅膀,却无法飞越命运的屏障,无法飞越死亡。我们只是回旋在受局限的时空里,只是徘徊在曲折的小路上。对于个人,小路很短,尽头随时会出现。对于人类,这曲折的小路将永无穷尽。
活着,就往前走吧。我不知道前面会出现什么,但我渴望知道,于是便加快脚步。在天地之间活相同的时间,走的路却可能完全不同,有人走得很远,看见很多美妙的景色,有的人却只是幽囚于斗室,至死也不明白世界有多么辽远阔大。
我常常回过头来找自己的脚印,却无法发现自己走过的路在哪里,无数交错纵横的脚印早已覆盖了我的足迹。
仰望天空,我永远也不会感到枯燥和厌倦。飞鸟划过,把自由的向往写在天上。白云飘过,把悠闲的姿态勾勒在天上。乌云翻滚时,瞬息万变的天空浓缩了宇宙和人世的历史,瞬间的幻灭,演示出千万年的动荡曲折。
最神奇的,当然是繁星闪烁的天空。辽阔,深邃,神秘,无垠……这些字眼,都是为夜空设置的。人间的神话,大多起源于这可望及而不可穷尽的星空。仰望夜空时我常常胡思乱想,中国的传说和外国的神话在星光浮动的天上融为一体。
嫦娥为了追求长生而投奔月宫,神女达佛涅为了摆脱宙斯的追求变成了一棵月桂树,嫦娥在月宫里散步时走到了达佛涅的月桂树下,两个同样寂寞的女神,她们会说些什么?
周穆王的八骏马展开翅膀腾云驾雾,迎面而来的,是赫利俄斯驾驭着那四匹喷火快马曳引的太阳车,中国的宝驹和希腊的神马在空中擦肩而过,马蹄和车轮的轰鸣惊天动地……
射日的后羿和太阳神阿波罗在空中相遇,是弓剑相见,还是握手言欢?
有风的时候,我想起风神玻瑙阿斯,他拍动肩头的翅膀,正在天上呼风唤雨,呼啸的大风中,沙飞石走,天摇地撼。而中国传说中的风姨女神,大概也会舞动长袖来凑热闹,长袖过处,清风徐来,百鸟在风中飞散,落花在风中飘舞……我由此而生出奇怪的念头:风,难道也有雌雄之分?
在寂静中,我的耳畔会出现荷马史诗中描绘过的“众神的狂笑”,应和这笑声的,是孙悟空大闹天宫时发出的漫天喧哗……
有时候,晴朗的夜空中看不见星星。夜空漆黑如墨,深不可测。于是想起了遥远的黑洞。
黑洞是什么?它是冥冥之中一只窥探万物的眼睛。它目力所及的一切,都会无情地被它吸入,消亡在它无穷无尽的黑暗里。也许,我和我的同类,都在它的视线之内,我们都在经历被它吸入的过程。这过程缓慢而无形,我们感觉不到痛苦,然而这痛苦的被吸入过程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那么,那些死去的人,大概是完成了这样的痛苦。他们离开世界,消失在黑洞中。活着的人们永远也无法知道他们被吸入黑洞一刹那的感觉。
发现了黑洞的霍金坐在轮椅上,他仰望星空的目光像夜空一样深不可测。
宇宙的无边无际,我从小就想不明白,有时越想越糊涂。天外有天,天外的天外的天又是什么?至于宇宙的成因,就更加使我困惑。据说,在极遥远的年代,宇宙产生于一次大爆炸,这威力巨大的爆炸使宇宙在瞬间膨胀了无数亿倍。今天的宇宙,仍在这膨胀的过程中。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为这样的“爆炸”和“膨胀”说提供了依据。
于是坐在轮椅上的霍金说话了:“假如暴胀宇宙论是正确的,宇宙就包含有足够的暗物质,它们似乎与构成恒星和行星的正常物质不同。”
“暗物质”,也就是隐形物质,据说它们占了宇宙物质的百分之九十。也就是说,在天地之间,大多数的物质,我都看不见摸不着,它们包围着我,而我却一无所知。多么可怕的事情!
科学家正在很辛苦地寻找“暗物质”存在的依据。这样的探寻,大概是人世间最深奥最神秘的工作。但愿他们会成功。
而我们这样平凡的人,此生大概只能观察、触摸那百分之十的有形物质。然而这就够了,这并不妨碍我的思想远走高飞。
一只不知名的小花雀飞到我书房窗台上。灰褐色的羽毛中,镶嵌着几缕耀眼的鲜红。这样可爱的生灵,还好没有归入隐形的一类。花雀抬起头来,正好撞到了我凝视的目光。它瞪着我,并不因为我的窥视而退缩,那对闪闪发亮的小眼睛,似乎凝集了天地间的惊奇和智慧。它似乎准备发问,也准备告诉我远方的见闻。
我向它伸出手去,它却张开翅膀,飞得无影去踪。
为什么,它的目光使我怦然心动?
微风中的芦苇姿态优美,柔曼妩媚,向世界展示生命的万种风情。微风啊,你是生命的化妆品,你用轻柔透明的羽纱制作出不重复的美妙时装,在每一株芦苇身边舞蹈。你把梦和幻想抛撒在空中,青翠的芦叶和银白的芦花在你的舞蹈中羽化成蝴蝶和鸟,展翅飞上清澈的天空。
微风轻漾时,摇曳的芦苇像沉醉在冥想中的诗人。
在一场暴风雨中,我目睹了芦苇被摧毁的过程。也是风,此时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容,温和文雅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疯狂和粗暴,撕裂的绿叶在狂风中飞旋,折断的苇杆在泥泞中颤抖……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是强大的入侵者对无助弱者的蹂躏和屠杀。
暴风雨过去后,世界像以前一样平静。狂风又变成了微风,踱着悠闲的慢步徐徐而来。然而被摧毁的芦苇再也无法以优美的姿态迎接微风。微风啊,你是代表离去的暴风雨来检阅它的威力和战果,还是出于愧疚和怜悯,来安抚受伤的生命?
芦苇无语。倒伏在地的苇杆上,伸出尚存的绿叶,微风吹动它们,它们变成了手掌,无力地摇动着,仿佛在表示抗议,又像是为了拒绝。
可怜的芦苇!它们倒在地上,在微风中在舔着伤口,心里决不会有报仇的念头。生而为芦苇,永不可能成为复仇者。只能逆来顺受地活下去,用奇迹般的再生证明生命的坚忍和顽强。
而风,来去无踪,美化着生命,也毁灭着生命。有人在赞美它的时候,也有人在诅咒它们。
无须从哲人的词典里选取闪光的词汇为自己壮胆。活在这世上,每一个人都具备了做一个哲人的条件。你在生活的路上挣扎着,你在为生存而搏斗,你在爱,你在恨,你在寻求,你在追求一个目标,你在为你的存在而思索,为你的行动而斟酌,你就可能是一个哲人。不要说你不具备哲人的智慧和深沉,即便你木讷少言,你也可能口吐莲花。
行者,必有停留之时。在哪一点上停下来其实并不重要。要紧的是停下来之前走了多少路,走到了什么地方,看见了一些什么。
将生命停止在风景美妙的一点上,当然有意思。即便是停止在幽暗之处,停止在人迹罕至的场所,停止在荒凉的原野,也不必遗憾。只要生命能成为一个坐标,为世人提供一点故事,指点一段迷津,你就不会愧对曾经关注你的那些目光。
我仰望天空,我知道上苍在俯视我。我头顶的宇宙就是上帝,我无法了解和抵达的一切,都凝聚在上帝的目光中,这目光深邃博大,能包容世间万物。
我想,唯一无法被上帝探知的,是我的内心。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在憧憬什么,我在期待什么?上帝,你不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如果你以为你已洞察一切,那么你就错了。
是的,对于我的内心来说,我自己就是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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