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素兰:《生活课堂》
我考上大学那年,上学之前,父亲对我说:“你就像路边一蔸草,不知道怎么的就长大了。”多年以后,我还常想起父亲说过的这句话,想起父亲说话的口气和那一声几乎听不到的叹息——我想,父亲在感叹我长大的同时,也在感叹他在我成长中的缺席吧。
其实父亲不知道,他在我的成长中从未曾缺席过。有些课程虽然短暂,却能受用一辈子。
我的父亲是手艺人。父亲会油漆、会打铁、会剃头,最拿手的还是木工活——从雕花、铆榫的细致活到门窗户页的粗活,全套木工手艺都精通,雕花尤其出色。他现在快 80岁了,每年约他做雕花扶梯的人家还能从年初排到年中,由此可以推想他年轻时的紧俏忙碌。但凡挣过钱的人都知道,外面的钱总是比家乡的钱好挣,所以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总是在大年二十八或二十九黄昏的风雪中回来,又在新年初二的早晨踏着晴雪出门,一年在家里呆的时间只有春节那几天,别人说起我的父亲,都知道他到外县甚至外省挣钱去了。
过年时节是我们一家人团聚的日子,也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要时刻,更是作为孩子的我最盼望的时刻。每到大年二十八或者二十九,父亲在黄昏的风雪中回家时,晚饭的菜肴差不多已经摆上餐桌了。父亲回家会带给我别样的兴奋。因为随着他回家的,还有箱包里的苹果,雪梨,五颜六色的糖粒子,给我母亲和我买的花布、给我弟弟的课外书,以及乡下少见的其他一些东西。
我手忙脚乱地帮着母亲打开箱包,还没见到苹果,苹果的香味已经喷涌而出。苹果不多,只有四五个,红扑扑的。母亲先拿出一个洗干净,用菜刀在餐桌上切成四片,一片给我,一片给我弟弟,另外两片,让我送到东屋去给爷爷奶奶,同时请爷爷奶奶过来一起吃晚饭。
爷爷奶奶是早已经知晓今天要来跟我们一起吃晚饭的,但吃饭之前,需要再去请一次,这似乎是不变的程序。当年没人告诉我这是为什么,现在想来,应该是表现出晚辈对长辈的特别恭敬,也体现出他们作为长辈的特别尊严,或者还有作为已经需要儿子赡养的老人的自尊。
虽然饭菜已经摆上桌了,但爷爷奶奶来了以后并不立即在餐桌旁落坐,而要由父母“尊”到“大位”上方才坐定。四方桌子摆在房子里,坐位是有大小和方位的。通常来说对着门窗的上方为大,但桌子的摆放也有讲究,一张四方桌子一般由三块木板镶成,有镶缝的一方是小位,没有镶缝的一方才是大位。有地位的人是不能坐小位的,要坐大位,但这特殊的“地位”不是自己占的,而是由别人“尊”上去的。
晚饭过后,父亲会拿着带回来的礼物,送爷爷奶奶回东屋去。礼物里有几只雪梨,一包乡下难得买到的桂圆干,一瓶董公酒。因为奶奶常咳嗽,要多吃雪梨桂圆,爷爷喜欢抿口小酒,对董公酒情有独钟。后来我知道,父亲给爷爷奶奶送去的,并不只是手中这些小礼物,还有这一年的赡养费用。父亲会在东屋和爷爷奶奶说会儿话再回来。
父亲回家的第二天,家里总会杀年猪。杀年猪是热闹的,沸腾的,也是令人骄傲的。不是家家户户都杀得起年猪。家里除了请屠夫之外,杀年猪还需要别人来帮忙,来帮忙的人会留下来吃一顿丰盛的早餐,并带走一块槽头肉和一碗猪血。这个活儿,父亲当然不会让给别人,总是请伯父来干。
家里杀完年猪之后,我得当一趟差:提着一小块肉、端着一碗猪血到五保户谢五阿公家去,告诉他我们家杀年猪了,这些东西是送给他的,并请他到我家一起吃早饭。
过年的这天下午,家里还会来一个特别的客人。他在我家的火塘边坐会儿,烤烤火就走。父母虽然留他吃晚饭,但他执意不肯,因为今天过年,家家都讲究团聚。父母也理解,并不强留。父母叫他余大师。据说从前是极好的细木工,但现在已经非常老了,连走路都颤颤微微的,说话也口齿不清。他到来的时候,总是会重复一个故事——
那是很久以前,那时候我母亲还只有十五六岁,在人民公社的食堂里当出纳员。大年三十的下午,天快黑了,她离开工作的食堂回家过年,路过一个防空洞,听见里面有人呻吟。她大着胆子走进去,看见一个衣衫破旧、饿得奄奄一息的老男人躺在地上。那人说他是从外地回家过年的,可是他一无所有,不仅自己挨着饿,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带回家给妻子儿女,他现在不敢回家,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的母亲并不认识这个老男人。但她居然跑回食堂,偷了公社的一升米送给了他。
许多年过去了,我的母亲从小姑娘长大成人,嫁夫生子,每到过年的下午,这个老男人还会找到我们家,找到我的母亲,对她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救过我的命,你将来会有好报的……”
我的父亲和母亲都不善言词,尤其我的父亲,我跟他相处的时间极少,说的话没有几句,我却从不曾感到被他忽略和遗忘。因为他虽然身在外地,我却在过年时节打开他带回家的箱包时,也打开了他的心,看见他把我们全家珍藏在心里。他对我的教育,不在作业的辅导和学习的督促中,而是在过年时节的生活课堂里。我在这儿学到的东西,够我受用一辈子。
(责任编辑:张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