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超:浓妆淡抹各相宜
——《林黛玉进贾府》中王熙凤、林黛玉肖像描写比较谈
肖像描写是文学塑造人物形象、展示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段,也是“小说中最困难的一部分”(马卡连珂语)。《红楼梦》中的肖像描写极富特色,绘形传神,富有创新意义。中学课本的《林黛玉进贾府》一课,节选自《红楼梦》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是众多主要人物亮相登场的重头戏。作者调动多种手段,进行大量精彩纷呈的肖像描写,或工笔雕琢,或虚笔写意,浓妆淡抹,各具佳妙,给文学画廊增添了光彩夺目的“群芳谱”。
王熙凤出场时的肖像描写,可谓工笔细描,作者浓墨重彩,为大管家琏二奶奶画“行乐图”:
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碟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这是透过黛玉之目,让王熙凤第一次与读者照面。对其服饰、姿容进行了静态写生式描绘,从头到脚,精细入微,直至“最后的不纽扣”(易卜生语)。甲戌侧批:“第一笔,阿凤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后文焉得不活跳纸上?此等文字非仙助即神助,从何而得此机括耶?”甲戌眉批:“另磨新墨,搦锐笔,特独出熙凤一人。所谓‘绣幡开,遥见英雄俺’”也。传统上,中国古典文学中的肖像描写,是以“白描”见长,不事渲染雕琢,用笔简练传神,是有别于西方文学的一大传统艺术特色。譬如《诗经》中对美女的描写“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三言两语。《聊斋》中对美女的描写,有时甚至简练得只需一个字——美。《红楼梦》继承这—传统,但又不囿于这一传统,更多的是创新。对王熙凤这等穷形尽相、至谨至细的肖像描写,此之前实为罕见,无怪乎脂砚斋也慨叹道:“试问诸公,从来小说中可有写形追象至此者?”可以说,这是曹雪芹的创举,是对中国文学表现手法的丰富和发展。何其芳说:“《红楼梦》与其他古典小说不同,具有一种近于油画的色彩。”鲁迅也说:“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被打破了。”我想这“打破”之中,也该包含肖像描写的手法吧!
此处作者不惜重墨,淋漓地铺陈王熙凤的装束衣饰,决非泛笔闲文,而是寓意颇深。作者写贾氏姐妹群像,只是简笔勾勒,可写林黛玉这样的主角,却用了写意的“虚笔”(黛玉之“虚笔”与次要人物“减笔”,手法用意皆有所不同)。按说,像黛玉这样的萃曹公毕生心血凝铸而成的主角,本应不惜笔墨详写精绘,可果真那样,不仅与写凤姐的肖像(包括后文的宝玉肖像)手法雷同单调,也不会起到理想效果。写黛玉这样“与众各别”的人物,当然要采用与众不同的手法,作者抓住黛玉肖像的气韵神情,用“虚笔” 写意: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此“通行本”中对黛玉肖像的描写,双目的“似喜非喜”与两眉的“似蹙非蹙”大不协调,与人物的精神面貌也不统一。试想髫年丧母、心中悲苦、郁郁寡欢、两眉若蹙被人称为“颦儿”的黛玉,怎会生就一双笑眯眯的弥勒佛似的眼睛呢?所以有人怀疑,“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的描写并非曹雪芹原文,而是后人的补笔。“甲戌本”中此处的文字是“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非□□□目”是一段留空待补的阙文。可见作者对黛玉眉目描写的重视,即便才大如雪芹,竟也为林黛玉的眉眼大费心思。在一时找不到满意的语言时,宁可付阙,也不肯贸然下笔。“庚辰本”此处的文字是:“两弯半蹙蛾眉,一对多情杏眼。”这可太俗气了,雪芹怎会出此败笔。藏于圣彼得堡的“古抄本”此处的文字是:“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我们认为,这才最可能是曹雪芹原笔,才是一双属于林黛玉的眼睛。